【周叶】Revelation 卷二 04
04
“你……”周泽楷的脚步戛然而止，“你不是叶修。”
你不是叶修。
“嗯。”听到周泽楷笃定的语气，对方显得很高兴的样子。他提步走过来，红色的长围巾在身后荡出半个弯，伸出手想触碰周泽楷的胸口。
周泽楷往后退了一大步，露出戒备的神情。
“哦，抱歉。”见到周泽楷的反应，对方恍然大悟了一下。他抽回右手，手腕一拧，空气里荡开波纹，银色的光辉中浮现的是一把造型奇特的伞。
周泽楷一惊，脱口而出：“君莫笑？”
“哎，你知道这个名字了啊。”君莫笑把千机伞在手中比划过一个弧，“我是。”
周泽楷怔怔地看着一身奇装异服的男人，心里涌出一股奇怪的感觉。他想自己又在做梦了，不然如何解释这个匪夷所思的情景？方才才和苏沐橙讨论过、本应该被叶修操纵着的第二张账号卡角色就站在自己面前，他专注挥舞千机伞的动作让周泽楷曾经被刺进去的位置跟着隐隐作痛。周泽楷几乎怀疑自己是因为先前的的谈话产生了喜悦的幻觉，但有过在停摆空间里以假乱真的一遭经历，他已经不敢再轻易确信什么。
他眼前的君莫笑和叶修长得一模一样，甚至连随意又自信的气质都有八九分相似。但周泽楷还是一眼就能看出这不是叶修，他的前辈不会给人这种距离感，这个君莫笑虽然看起来也很亲切，嘴角扬着柔和的笑容，但他的眼睛却是井水一样的平静无波，在自己，在和外面的整个世界之间，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线。
周泽楷沉默打量他，君莫笑却似乎毫无所觉，手里掂过一圈武器之后收起来，又抱上手臂笑吟吟地回盯着他。
周泽楷问：“这里是？”
“唔，我没有取过名字。这很重要吗？那就叫君莫笑的纯白房间吧。”
周泽楷无言以对，心里想随便取名的风格倒是和叶修一脉相承。他瞪着君莫笑，对方顾左右言他之后却又闭口不言了，似乎等着自己再主动提问。
“纯白房间，是什么？”
“就是这里啊，是我的世界。”
周泽楷一阵头疼，感到前所未有的交流困难。君莫笑语气平稳，神色自如，他解答了每一个问题，丝毫没有推脱，但周泽楷觉得他是故意看准了自己不善言辞，来避重就轻玩弄重点。
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希望把问题限定在更核心的内容上：“你……账号卡角色……为什么，会有意识？”
“为什么不能呢，”君莫笑眨眨眼睛：“你的一枪穿云，也有。”
周泽楷觉得自己的大脑被这人灌进了一团糨糊，想从纷乱的思维里捻出一根线头理清楚。他突然觉得荒诞不经，自己在做什么，和叶修的账号卡人格认真地一问一答？于是又向认为这是个梦的观点滑了几分。
君莫笑见周泽楷又不说话了，叹了口气，主动挑开了话：“小周是不爱说话啊。”
周泽楷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他看着这张脸，突然感到无法忍受：“别这么叫我。”
君莫笑说：“叶修是这么叫你的。” 他靠过来，和叶修别无二致的漂亮的手贴上了周泽楷的额头。
被冰凉的触感一激，周泽楷立刻偏头，避开了过于亲昵的触碰。他抬起眼看君莫笑，对方神情泰然，丝毫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
周泽楷声音有些低哑：“我在做梦？”
君莫笑失笑：“枪王也会问这种问题啊。”
“你怎么认识我的？”
君莫笑扬了扬眉，再次露出了笑容。他无视了这个问题，向后退一步展开手臂：“你和叶修分开这么久，想不想他啊？”君莫笑的语气半真半假，像叶修一样带着慵懒的尾音微微上挑，像在故意逗他，又好像有几分真心实意。“我不介意哦。”
周泽楷被他搞得更无语了，站在原地不动，使劲摇了摇头。
君莫笑看着周泽楷一副如临大敌的固执表情，歪着头笑出了声，突然他身形摇晃了一下。
周泽楷上前一步想扶他，却看到洞穿一切的笑容从那张脸上消失了。君莫笑的表情迷茫了一瞬，说：“我……”
纯白色在眼前急剧收缩成为黑暗，一切都消失了，周泽楷再次睁开眼睛，面对的是熟悉的天花板。
门外传来三声沉稳有度的叩击：“小周？醒了吗？”
周泽楷打开门，江波涛站在门外，制服齐整，眼中露出关心：“给你发的联络指令没有收到回复，我想你可能还在睡，没事吧？”
“没事。”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周泽楷顿了一下，淡淡笑了笑：“放心。”
江波涛看着周泽楷眼下淡淡的青色，也没再多说什么，转而说正事：“喻队和张队已经到了，安排在了匿谈间，如果你不再休息的话，咱们尽快去和他们会合？”
周泽楷立刻点头：“现在去。”
喻文州、张新杰、肖时钦和苏沐橙在匿谈间的沙发上围坐了一周，另外还有一个周泽楷比较面生的人，应该就是江波涛在路上说过的方士谦了。此人是微草基地的副队长和总医学官，但是与同样是医学官的张新杰不同，方士谦在医疗上水准登峰造极，但也仅精于此，只有在各基地遇到极其棘手的伤病症时才会被作为外援请来，而不会像张新杰那样还担负着与各家基地斡旋外交的工作，战术水准亦是一流。
轮回基地有自己的医学官，往常也没在执行任务时出现过什么大的疏漏，故而周泽楷并没和方士谦打过照面。而一闹就闹出来场大的，这两年间周泽楷成了联盟最大的疑难病症，治疗之神在轮回队长昏迷期间被请来轮回不止一次，但所有基地的医学官都表示不明白这种情况的触发机制，方士谦当时却是说我无法叫醒他。他返回和王杰希说明情况后，微草基地当即对负责的地表植物层进行了一轮更精细的监测布置，用于更敏锐地捕捉到更细微的异常波动。
现在睡了两年的人终于醒来，伴随而来的不只是微草，联盟名下所有的基地所监控着的各项自然本底数值——息息相关着这片大陆上的生命——均不出所料的产生了异常的波动。
王杰希发来消息时方士谦立刻就放下手中的事赶来了轮回，将当初在医疗体征角度的发现同其位几位交流，再辅以周泽楷所自述的内容，果不其然，他完全印证了自己当初的猜想。
周泽楷和江波涛赶到时，苏沐橙刚把关于君莫笑的事和盘托出，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几位战术大师也陷入了震惊带来的沉默中，最后还是肖时钦低声说了一句：“不愧是叶神啊……”
不仅是只存在于理论上的第二名适格角色，而且还是能够使用全职业技能的散人，叶修总是能这样给人带来惊喜，堪称超格。
“周队，”注意到二人的到来，一向妥帖周到的喻文州结束了讨论，起身伸出了手：“好久不见，祝贺你醒来。”
与大会上未见的三人握过一圈，周泽楷也坐了下来。张新杰扶了扶眼镜，说：“周队，关于停摆空间和叶修的事，我已经从会议的记录了解过了，而苏队刚刚也把会议里未提及的一些情况告诉了我们。我和喻队、肖队之前就有一个设想，刚刚和方副队交流过以后，已经可以下定结论了。”他顿了一下，看向方士谦，方士谦却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于是张新杰继续：“那么我来继续说吧。我们认为这应该是一种精神寄居行为。叶修在遭遇到一叶之秋和己身强行分离时，缺失了账号卡的精神领域急剧萎缩，另一张潜伏在体内的账号卡芯片就被强制激活了，”他转向苏沐橙，苏沐橙点了点头。“但是‘君莫笑’从未被使用过，虽然它将命悬一线的叶修维持住没有立即脑死亡，但它同样无法再向前一步。”
“所以账号卡的突然更替激发产生了停摆空间，暂且保护着叶修的生命？”江波涛提出疑问，“但是‘君莫笑’不可能一直维持这种状态，如果没有外源加入，大脑衰亡的速度要远快于自我修复的速度。”说到这里，江波涛突然“啊”了一声，迅速把头转向坐在身旁的周泽楷。
周泽楷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蜷起，微微发抖，眼睛里有一点失神。
“对，”喻文州微笑着接过话，“周队就是那个‘外源’精神力。”
在当时的情况下，强制的新旧更替使叶修的承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精神压力，产生了极其混乱的紊乱，直接波及到了当时距离叶修最近，追着他一起跳下山崖的周泽楷身上。初生的君莫笑像伸出了无数精神触须那样攀延上周泽楷的精神领域，使这片丰饶的、强大的精神接纳了自己，成为疗愈的“养分”。所以周泽楷也陷入了长达两年的沉睡，与其说是他被拖入了叶修的停摆空间旋涡之中，不如应该说是那本来就是基于汲取他的精神营养上建立的、叶修的精神世界。
“我在看你大脑皮层的扫描电图时，线的折点非常奇怪，与普通接受账号卡转移的两个独立个体不同，你的折线图上是有两股不同的精神波动交织在一起的，其中有一股非常微弱，别人可能察觉不到，但我会交替账号卡使用，一眼就能看出来。”方士谦插入话，他也是少有的与两张账号卡适格度都很高的操作者，遇上特殊情况时也会将惯用的“防风”移出，换成“冬虫夏草”使用。“那股微弱的精神波动正是叶修的。那时候它极其虚弱，非常需要你的精神养分来自愈。近几个月的电图就已经没有这种现象了，说明叶修的精神已经基本修复完成，已经能成功掩藏自身的痕迹了。但即使这样，我没有十足把握的手段把你唤醒，这种精神寄居太过特殊，很可能会导致不可估量的后果。你们轮回想强行刺激把你叫醒，真是胡来啊……”方士谦揉揉额角，丝毫不掩饰语气里的不满。
“这样的确讲得通。”江波涛笑了笑，自动无视了最后一句话。他心思玲珑，结合周泽楷的反常表现，心里已经有了几分考量。如果他想的不错，按照队长的意愿，轮回在接下来的行动里势必要占据一席之地，那么他就要先发制人：“但是人的大脑有极强的自我防卫意识，队长是受过极其严苛的反精神入侵训练的，对于踏入自己领地的精神寄生会这样轻易地放行吗？不知道几位前辈怎么看。”
“我们并不怀疑周队的反精神入侵能力，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即使是我，也不敢保证能够做到绝对的心无旁骛。”温言开口的是喻文州，他驭使的“索克萨尔”能够架构出范围最广、强度最高的精神屏障，喻文州本人也是被称认为是联盟里精神力最强大的人。他捕捉到了江波涛的弦外之音，眼光闪烁：“有些东西，不是想控制就控制的了的。”
“以前确实从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但我们现在所处的是后科技时代，能够运用的前代技术仅仅是冰山一角。尤其精神领域的机制对我们基本还是谜，在这一点上恐怕Deluge的研究都要深入得多，”肖时钦叹了口气，“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五艘舰船从停机坪上先后缓缓升起，消失在不同方向的天空尽头。夕阳的余晖将这片苍茫的土地镀上金色，此时大约该算是古历法中的夏季，日照的时间非常漫长，夜幕迟迟还未降临。
下午的睡眠虽然被怪梦侵扰，但周泽楷还是回复了一些体力，送别各基地的队长后，他回到指挥部主持安排后续的工作。
喻文州和张新杰另外带来的消息是关于无尽之渊的异动数值，按照当初的推测，嘉世余党在当时的情况下无路可去，转而利用Deluge在岛上残余设施的可能性极大。根据报告书，无尽之渊底部很可能有大量Deluge未完成的工事和变异动物集团，其凶险难以估量。而过去的两年间嘉世蛰伏不前，联盟无线索攻坚，故而一直搁置。如今霸图基地监测到了久违了的变异动物生命峰值，其中心正指向Deluge已然荒芜的总部——Eden岛。
和平的假象终于破碎，战//争将再度打响。
等到初步敲定接下来的军//备整顿，窗外已是繁星点点。和队友们告别后，周泽楷终于再次回到房间，他把自己塞到被子里，放空大脑，凝视着墙壁上窗户框出的一方静谧苍穹。月光之下的大陆如此安宁，幸存者们毫无所觉的沉眠在安甜的梦境之中。
在堪萨斯城外的荒漠，周泽楷曾在被突如其来的兽群袭击和后队友失散，在荒芜的大漠里徒步走了数十里，一路上虎视眈眈的动物被尽数毙于枪下，自己也被搞得一身是伤。他在快要到极限的时候终于在在绵垠不绝的尘沙间看到一座破舍，用尽最后的力气敲了敲门，就昏死了过去。
他再次张开沉重的眼皮的时候，冷风还在从破损的窗洞里往里灌。清甜的水被灌进他的喉咙，一阵火辣辣的烧灼感滚过，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小周终于醒了？还好，你要是回不去的话你们基地的小姑娘们该伤心死了。”不熟悉但也不陌生的声线，带着笑音。
周泽楷猛地抬起头，扶着他后颈的叶修还是那副淡定自如的样子，就算是被困绝境狼狈不堪，还一如既往有闲心逗几句后辈。
周泽楷一颗焦灼不安的心突然就放了下来，他想说话，一开口喉咙却割裂似的疼。
“别说话别说话，你太久没进水了。”叶修又把他在勉强可以保温的旧地毯上放平，从上方撑着手肘看他。
周泽楷从眼角的余光可以看到外面的天空高而旷远，繁星悬于其上，有着极其惊心动魄的美丽。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两个人会在这片荒漠里被困到濒临死亡，不知道在星光温柔的夜幕下会蹿出多少嗜血凶兽，不知道叶修会把自己的真名，无关紧要又意义非凡的两个字放到他手上。终于九死一生从堪萨斯走出来之后，他如释重负恍恍惚惚想的却是，希望在这片土地重归和平的时候，能脱去这一身责任和枷锁，毫无负累地看一看星空。
如今这样的回忆都已经恍然如前生。这段时间周泽楷经历了太多，往昔不见天日情意在停摆空间中彻底脱轨，他已经不能回头。
今天在江波涛的刻意引导和喻文州的暗示下，他听的再清楚不过。当时周泽楷坐在那里，一颗心滚过冰水又滚过油汤，起起伏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精神寄居，开放个人最为私密的精神领域与他人共享，叶修选择了他，他毫无保留地接纳了叶修。他心里感到不可置信的开心，又淌过阵阵酸楚。
他曾经以为他喜欢叶修的心思会永远的死在心里。到这片大陆战役结束，叶修也许会和一个女子正常的结婚成家安于平淡，也或许他受不了过于按部就班的生活，会一个人潇洒利落的在晨光下独自离开，那个时候周泽楷就会永远的失去他，永远孤独的站在星空之下。其实又怎么能谈失去呢，周泽楷从来也没有拥有过他。
无数的胡思乱想在周泽楷的脑海中掠过，睡意慢慢涌上来，将他再次拖入了黑暗的深眠。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