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入酒

周叶
Light of my life, Fire of my loins

【周叶】须臾

阅前警告

民国背景,1w8+短篇完结

此文非常【政治正确】

【BE预警【人物死亡】预警

文末附有年表及相关历史事件注释,考据有限,多有不足

请能接受以上再继续阅读,轻点给作者寄刀片


推荐BGM:千里之外

琴声何来 生死难猜 用一生去等待


-风雨来- 

即使已经过去三个年头,周泽楷仍是不适应这样的场合。

锃亮的皮鞋和高跟鞋叩击过铺着大理石的地板,地面倒映出天花板顶的缭乱灯影。同一位位盛装打扮的人比肩而过,笑声、喧哗声、酒杯碰击之声不绝于耳,一派的旖旎风姿。

又一盏向他高举,那人讨好地敬着“周少爷”凑到面前来。周泽楷亦礼貌的举杯,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即使在这样名流云集的酒会上,周泽楷仍不可避免地成为视线的焦点。他又年轻,又英俊,那些被达官闓老爷领来的烟花女的眼神早就粘在他的身上下不来,就连裹着大氅、形色矜持的千金小姐们都要忍不住多看上他一眼,脸上漾着动人的红晕。

自然不只是因为这副好皮囊。这是1931年的上海,青春和美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街头上那些高举旗子和条幅为国家兴亡呐喊的少年人,神采飞扬,熠熠生辉,第二天就可能身体冰冷地躺在监狱的地板上,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世界。

周泽楷受邀来这里,又能获得诸多青眼奉承,不过是人们忌惮又欲巴结周氏商行。周氏商行已有百余年历史,在上海滩的风雨间屹立不倒。周泽楷正是周家独子,在这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里,任是谁见了都要恭敬地喊上一声“周少爷”。

今次是一名为陶轩的商人向周公馆递了帖子,周泽楷的父亲推说感了风寒,抱恙不便,只让周泽楷代为前来。落在旁人眼中,却是大大折了陶轩的面子。上流交际圈中有些蜚短流长,说周父与其子关系紧张,每次两人双双出席时周父对他总是没有好脸色。这群人精虽然面上对周泽楷恭顺有加,内心早就算计过了,周泽楷刚从国外回来的时候,人人都以为他要开始接手周家的生意了,但三年过去周老爷子也只是带他出行宴会拜访名流,生意上的事一点没让他碰。但话也不能说死,周泽楷毕竟是唯一的儿子,商行的生意最终估计还是要交到他手里的。周家心里打的什么算盘,谁都猜不透,周泽楷又是个不爱讲话的闷葫芦,想问出点什么比登天还难。私底下公子哥们忿他话少,嘲弄他自视清高不屑和人交谈,但又不得不和他搞好关系;小姐们的想法则单纯许多,虽然不喜他沉默寡言,但多少还是会做一点嫁到周家当少奶奶的美梦。

在完成无数对周泽楷来说无比艰难的客套后,他终于寻了个边缘的座位坐下,揉了揉眉心,感到疲惫不已。喧哗声渐渐低了下来,有个中年人走到了高台中央,正是这次宴会做东的陶轩。

“抱歉打断各位先生、太太、小姐们了,陶某在这里先感谢诸位的莅临,肯在百忙之中,赏陶某这个面子……”

陶轩是杭州人氏,他的丝织生意在浙江一带做的风生水起,织品手感轻薄柔软,形制精致华贵,备受当地太太小姐们的追捧。他来上海发展,也是想扩大生意,毕竟如今这世道,比繁华比享乐哪里都不及上海,来这里能有更多大生意可以做。

那是表面上的光鲜说法,但周泽楷心里有数,这个讲话滴水不漏的精明男人,手底下有些见不得光的枪械和走私生意,妄图盘踞到上海港口,也想在群雄混战中分走一杯羹。

陶轩讲完,朝台下招了招手。有一人从人群中走出,身姿挺拔修长,周泽楷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走上台,微笑着接过话筒。

“承蒙陶老板厚爱,鄙人叶秋。”

叶秋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襟口微敞,露出内搭的白衬衣和黑领带,显得沉稳又精干。他的笑容微敛,眼神大方地扫过一圈,落到自己身上时,周泽楷觉得他的眼神似乎有片刻停留,但是很快就不着痕迹地移开了,丝毫未让其他人察觉。

 

台上陶轩的得力干将纷纷走过一遭,就连市招商局、总商会的大人物们都被请来了,看好陶先生对本地织造业发展的贡献云云。此人不容小觑,不过才来短短数日,就已经同这么多难啃的骨头打点好了关系。

一旁的乐队奏起了缠绵的舞曲,舞女们摇摆在舞池中央,曼妙柔软的肢体裹挟着脂粉香气。各位少爷小姐也纷纷携手共舞,徜徉在温柔的音乐中。有落单的闺秀小姐轻掩朱唇,悄悄地瞄着周泽楷,后者全然视若无睹,不理会任何渴望邀舞的炽热眼神,继续摇晃着玻璃杯中琥珀色的液体。

“周少爷,您好。”突如其来的问候打断了他的沉思,是陶轩。他已在场中敬过一周,即使周泽楷故意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陶轩也仍是照拂有加地走了过来。

周泽楷起身,礼数周全地碰了酒杯:“代家父前来。”

“招待多有不周,周少爷请见谅。”周泽楷摇摇头,陶轩继续说:“还烦请周少爷代问令尊好,今日遗憾未能得见,盼望周先生早日痊愈,改日陶某一定登门拜访。”

“客气了。”

周泽楷虽话少,但沉稳斯文,与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大少们着实不同。陶轩颇为赏识地点了点头,又唤站在左手边的人:“叶秋,你们年轻人多聊聊,像周少爷这般一表人才、年轻有为的人,如今这世道可不多见了。听闻周少爷还是留过洋的,不知周少爷自何处学成归来?”

“法国。”

“法国是好地方啊。叶秋,你学商的那所学校是什么来着?”

“我不过读过两册薄书,中途肄业,说出来给您丢人。”叶秋微微颔首,目光轻轻地扫过周泽楷,与方才在台上一般,看不出任何情绪。

“叶哥您怎么这么谦虚,您手段又强,又有文化,”站在陶轩右后面的人走上前来,好像是叫刘皓。“来之前陶老板可给咱们嘱咐了,这上海滩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咱们都得跟着叶哥说话做事,把您当标杆啊。”

这个刘皓说的客气,听起来却有几分刺耳。叶秋不急不恼地回他:“叶某何德何能,要说能力,陶先生能者尽其劳,也从没亏待过手下的兄弟们,要说学识,叶某确实比不过周少爷,”他靠近一步,直视周泽楷的眼睛,举起手中的杯盏单方面碰了一下他的,“今后还得劳烦周少多担待。”

陶轩笑容不变,再次举杯:“让周少见笑了。请您慢用,改日定前去拜会。”

周泽楷的小指有意无意擦过叶秋刚刚碰过的杯壁,然后仰起头一饮而尽。

 

宴会已近散场,有的人早已离席,有的人怀里抱着温香软玉上了楼。周泽楷的杯子早已空了,远远却还能看到叶秋和陶轩站在一起。周泽楷站起身,推拒开捏着手帕朝他贴上来的庸脂俗粉,扯了扯禁锢在领口的领带,走到阳台上去吹风。

他将手臂撑在半人高的石栏上,思绪神游天外,又好像什么也没在想。

“周少爷好兴致。”周泽楷转过头,是叶秋,他嘴角叼着一支烟,清淡的烟草香气随着夜风飘来,与那些俗气的风尘味道截然不同。

他背靠着石栏,手肘撑在边沿。叶秋捕捉到周泽楷眼中的戒备和探寻,并不以为意,反笑道:“陶先生让咱们年轻人多聊聊,我也以为咱们应该更有共同话题啊。”

周泽楷默默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里生出令自己都感到惊奇的抗拒:“没有。”

“没有吗,”叶秋将烟夹到手指间,嘴角又弯了起来,眼睛里流露出一点不似作伪的温柔,“我倒是很好奇周少爷留洋时候的事呢,不知道巴黎像不像广州一样热?”

那语调穿越时空而来,仿佛还是在广州炎热的夏天里。

周泽楷睁大了眼睛,对面的人笑意更深,声音压得极低:“小周,好久不见。”

 

1926年的夏天,广州城东缘的长洲岛上骄阳似火。五十余人排得齐齐整整,已经在训练场上站了一个半小时的军姿,十八九岁的小年轻额头上都沁出了密密的汗珠,个个都坚强地咬着嘴角不吱声。

又挨过了半个小时,教官终于喊了停,学生们纷纷脱力地大口喘气稍作歇息,然后又跑去射击场集合。

实弹射击要求学员依次练习打靶。队伍轮到周泽楷,他利索地将子弹推上膛,正要举枪瞄准的时候,人群里突然有人大喊一声:“叶师哥!”

路过的叶修懒洋洋地朝学员们招了招手,嘴里还衔着半根烟:“练着呐。继续继续,我就是路过。”

带射击课的老师刚刚被人临时叫走了,走前让他们按照队伍顺序继续练习。老师不在,学生们也大胆了起来,有学生喊他:“叶师兄给我们示范一个呗。”

“这不好吧,我要是出手了,你们自信心受挫了算谁的。”

现场发出一片不服气的哼声,但是学生们又面面相觑。今天才是他们第一次练习实弹打靶,别说十环了,刚才打过的人里连一个九环都没有。叶修的嘲讽开得好,确实没人能反驳他。

周泽楷没跟着起哄,只是盯着他。那是叶修,黄埔军校一期的学生,是他们的前辈榜样。叶修毕业之后被安排在黄埔军校继续做教员,虽然名为师生,但因为相差年龄不大,学生们对他并不会像对其他老师一样忌惮。

叶修的眼睛转过一周,笑:“还是小周最听话,都不和你们瞎掺和。”

然后他又说:“真想看啊,行吧,我就给你们示范一个。”

他走到周泽楷旁边,拿过上好膛的枪,举枪,瞄准,开火,“砰”地就是一个十环。

现场发出阵阵惊呼和抽气声,叶修放下枪:“看,姜还是老的辣吧。哎,好久没练了,手有点生。”

现场又是一片吁声,手生了还起手就是一个十环,但是偏偏没人能比过他,只好任他嚣张。

“周泽楷,你试试!”

“对,周泽楷你肯定能打十环!”

周泽楷被公认是黄埔五期里素质最好的学生,这会儿不知怎么的就被卷进了漩涡的中心。周泽楷还没回过神,枪就又被塞回到了手里,周泽楷只好在众人的注视下重新上膛,端起枪管。在他还在凝神瞄准的时候,突然被人从后面扶住了他的手臂,耳边喷来温热的气息:

“夹了你的塞,破例指导你一回吧。”

叶修从身后扶着他的手臂,头侧贴着他的耳朵,形成一个极其亲密圈住的姿势,调整着他不大规范的动作。周泽楷浑身僵硬,任由着叶修摆弄。

叶修给他摆好姿势,又在他耳边吐出热气,低声说:“不要怕啊。”

火药飞驰着撞上远处的靶子,落在九环和十环的交界处。

学生们爆发出一声欢呼。叶修退开,吸了口手里的烟,笑意盈盈看他:“第一次就这么厉害,后生可畏啊,也就比我还差那么一点儿。”

“叶修!你又在学生面前抽烟!”突然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是张益玮回到课堂来了,“告诉校长扣你工资!”

“哎,走了走了!”叶修立刻脚底抹油,登时蹿出去三丈远。

“叶修!”

 

当年的冬天,国民政府将黄埔军校从广州迁至武汉。第二年的春天,校方将野外演习的最后一堂课上安排为综合作战能力对战,并将叶修等几位年轻的教员也放过去作实地指导。

周泽楷埋伏在林间,藏在一个砖瓦堆起来的小型掩体后方,聚精会神地注意着周围动向,伺机偷袭来巡逻的“敌方部队”。他身边的战友认为从后面看视线不好,手脚并用就想往顶上爬,但砖瓦堆得疏松,没爬多高碎砖块就开始哗啦哗啦往下掉,他不慎一脚踩空,惊呼一声摔回了地面。过大的动静令“敌人”立刻就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嘈杂的步伐立刻朝这个方向赶来。

周泽楷拔腿就跑,从声音辨认出身后起码有三个人往这个方向追。周泽楷正欲向林子深处冲,突然见到正面方向也晃出一个身影,他的步子一下子刹在原地,大脑一片混乱,四下张望正想寻求第三条出路,地上鼓出一块的草垛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大力将他拉了进去。

周泽楷下意识要惊叫出来,一只极其漂亮的手眼疾手快地伸过来紧紧捂住了他的嘴。耳边响起了一个极轻的声音:“是我。不要怕。”

周泽楷立刻停止了动作,安静地让叶修护在怀中,嗅着他身上烟草和青草混合在一起的清淡气息。

“小周,你真棒,”叶修低声说,“把人都引过来了,看咱把他们一网打尽。”

周泽楷依照叶修布置的陷阱方位,精准地放了几个空响,立刻就把周围失去了目标正在徘徊的敌人吸引了过来,果不其然有几个一时大意踩进了陷阱,脚被绞在藤索里动弹不得。幸免于难的人立刻就回过神来,疾跑向草垛举枪瞄准,没想到叶修一骨碌丛草垛里钻了出来,大喇喇出现在敌人面前。就在对方因敌人的突然出现一愣,未及时使用武器的当口,叶修“嗖”地丢出一个“手榴弹”,对着对方瞠目结舌的表情挥了挥手,周泽楷“蹭”地一下从他身后跳出来,拦腰抱住叶修,就势往地上一倒,两人顺着草坡的斜度向下滚出了好远,成功在电光火石间脱出了“手榴弹”的波及范围。

这场训练最终以周泽楷和叶修这一队的胜利告终,光是他二人就“击杀”了十人有余。本想围剿周叶而被反杀学生们忿忿不已,直呼叶修战术诡谲太心脏,不该让他参加这个对战,更有脾气火爆的学生指责他光在藏在暗处谋划,有损公平性。

“在实战中,没人会按照作战套路和你打,你以为像古代侠客约战呢,个个高风亮节你过一招我过一招。”听完学生们的一席抱怨,叶修少有地沉下了脸,眼角眉梢带着迫人的威严,“知不知道什么叫兵不厌诈?你们现在是在战场上,敌人和你正面刚,你赢了,那是你厉害,敌人给你设圈套,你踩进去了,那你就完蛋。”

“还有你,”他指着因为摔倒而暴露了周泽楷的那个学生,“你们是战友,命是自己的,也是部队的。你因为自己的粗心大意丢了自己的小命那是你活该,但你的战友可能因此就枉送了性命。”

“至于说在暗处,”叶修淡淡地说,“战争有很多种方式,战场更是有无数个。我知道你们个个一腔热血,想着驰骋沙场。但离开这里以后,你们可能会成为将军,像你们盼的那样统率千军万马杀敌,也可能成为情报人员,踩在刀尖上传递信息,甚至,你还有可能会成为敌方的卧底,一辈子都生活在暗无天日之中。”

“问问你们自己,你们来念黄埔军校,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光荣,当大将军,说出去好听,还是为了保家卫国。那些征兵挣来的战士,不是个个都像你们受过这么好的教育,但恕我直言,你们有些人可能还不一定有他们强。黄埔军校可以给你们一张漂亮的毕业证,但有的东西从书本上永远学不到。”

“这是在你们毕业前我能告诉你们的全部了。希望等到你们上战场的那一天,都还能记着今天是为什么惨败的。”

这帮学生在叶修的一番发言后纷纷陷入了周泽楷般的沉默,皆若有所思地离开了。

真正的周泽楷慢吞吞的,磨蹭到了最后,看见叶修动了才慢吞吞地跟在他后面走出了教室。

“想不清楚。”

“什么?”叶修停下脚步来看他。

“你说的……”周泽楷思考着怎么组织语言,“报国,很多种方式。”

叶修笑了:“也就是吓唬吓唬他们小毛孩儿,一个个天不怕地不怕,这就目无尊长了,出去了还不得闹翻天。”

“确实还是小周你比较听话,”叶修朝他眨眨眼睛,“你看,我都没教训你。”

“我也……不知道怎么做。”设身处地而想,周泽楷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发现陷阱,能否不拖累战友。更重要的是,他来念黄埔军校,虽然的确是怀抱着一颗投身革闓命、挽救国家于危亡之心,可是未来究竟会走上怎样的路,他也想不清楚。

走廊上空空荡荡的,叶修靠着墙站定,点上烟吐出一个烟圈:“要是真面临了那种情况,我相信小周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他的语气很随意,周泽楷觉得好像在故意哄小孩一样。

周泽楷问:“你呢?”

“我和小周选一样的,怎么样?”叶修继续用同样的语气说。

他见周泽楷还皱着眉,不知道他的牛角尖又钻到什么地方去了。于是他道:“小朋友现在就不要想这么多了。”

周泽楷立刻反驳:“不小。”

叶修立刻从裤兜里摸出来烟盒,甩了甩朝他递过去:“来一根?”周泽楷又忙摇头。

叶修笑,笑得让烟呛得直咳嗽了两声,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这不还是小孩儿嘛。”

周泽楷一脸窘迫,只好抿着嘴瞪人。叶修仍是笑着看他,眼睛黑得发亮。

 

同年七月,武汉“七一五政变”*爆发,国共合作宣告破裂,部分黄埔军校第五期的学员被迫遣散。周泽楷被家人接回上海,没能拿到毕业证书。

到如今已是五年颠沛流离而去。

 

周泽楷凝视着五年未见的学长,他随意地弯着嘴角,不像在宴会上时那样拘谨。西装外套不知被扔去了哪里,叶修只穿着白衬衫,袖口的扣子被解开挽到了手臂上,整个人的气质变得慵懒又随意。

和当年相比似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这让周泽楷感到一阵莫名的安心。

叶修让他直勾勾盯地有些纳闷,问他:“怎么了,这么想我?”

他的问题让周泽楷的心漏跳了一拍,但周泽楷还是认真地看着他叶修,眉宇间有掩饰不住的失望:“为什么……”

为什么跟着陶轩,为什么要协办那些不干不净的生意,为什么来上海。

“问我啊,那我反问你,你的周家大少爷当得快活吗?”

周泽楷下意识想要否认,一种埋藏已久的呐喊的欲望几乎要冲破他的心房。但是他遏制住了,只是深深地看着叶修。

“这样,对吗?”周泽楷暗暗握紧了拳头,指甲深陷到肉里。

“没有什么对不对的,各自为营罢了。”叶修吐出一个白色的烟圈,“谁年轻的时候没做过个热血的保家卫国梦呢。”

“不是。”

“不是什么?”

周泽楷深吸一口气:“倘能,有所作为……”话还没说完,叶修的食指就贴到了他的嘴唇上,阻断了他接下来的发言。

“周少,你该回家了。”

周泽楷望着叶修,想要将他看透,但他的身影几乎要融化到无边无际的夜色当中去了。

他依旧拿叶修无可奈何。

周泽楷闭了闭眼,最后问道:“前辈还记得,野外演习时说的吗?”

——“我和小周选一样的,怎么样?”

“记不清了。”叶修笑容不变。周泽楷转过身,像是毫不眷恋地离开。

 

是夜,周公馆。

周泽楷回到家中,摒退前来问安的丫鬟,锁好了自己卧室的门。四下检查门窗各处无人之后,他熟门熟路地去摸壁炉内侧的第二块砖。

摸索一阵之后,周泽楷从空心的砖块中拿出了一个信封,是今天来做家政的清扫工人放进来的。他顺手点燃了壁炉,然后走到书柜前踮起脚尖,眼睛都不用看,仅凭感觉就从最上层的角落里摸出一个装着液体的小瓶子。

雪白的信封上没有半个字迹,周泽楷熟练地用显影液浸了,看到信封右下角缓慢浮现出“一枪”的字样。

周泽楷抽出纸条,效仿方才的做法使字迹显现。将所书文字反复阅读几遍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右下角的署名上。

那是一个大名鼎鼎、但对周泽楷来说尚且陌生的称呼:

一叶。

 

-朝夕短-

佘山路*上,有一家名为“三打成衣铺”的布坊,经营的是传统手工裁衣手艺。但随着机器织造业的发展,衣服的颜色、花纹、样式更加纷繁复杂,制作的速度也大大提升,传统的手工织造行业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西洋的衣裳工艺备受小姐太太们的青睐,渐渐在上海滩地界风靡了起来,昔日风光的传统成衣技法渐少有人问津,一日一日冷落下去。

周泽楷的母亲是出身江南名门的大家闺秀,她一向偏爱传统的缝制和绣花手艺,对现下流行的西洋制式衣裳不屑一顾,认为机器制造出来的成品太过粗鄙,比不得人手出来的精细。她尤其钟爱三打成衣铺的精工细活,常在此定做衣物织品。三打成衣铺这一代的老板姓林,为人温和,周泽楷从国外求学归来后,感早年陪母亲的时间太少,便每次都亲自上门来取母亲定做的衣物,以让她开心。

周泽楷再一次踏进三打成衣铺的门槛时,店里十分冷清,诺大的铺子里只有两个姑娘在挑拣布料,见到周泽楷进来后纷纷侧目,嬉笑着小声嘀咕什么。周泽楷没看到林敬言,却有一个同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坐在柜台后面,正玩弄着柜上的香囊。

“哎,周少你来啦?”抬眼看到来人,方锐站起来招呼。

周泽楷朝他点头示意,走近几步,方锐继续说:“老林正在后面检查针脚呢,今天早晨检活儿的时候,发现女工手脚不利索,边上绣歪了,这不是得捎给周夫人么,怎么也不能交给你这残次品啊。”

“没关系,我去看看。”

“周少手下留情啊,咱们成衣铺小本生意禁不起您的怒气。”

“看情况。”周泽楷也笑了,迈腿向后院走去。

“保重。”经过方锐身边时,周泽楷的声音轻轻掠过,仿佛一阵风了无痕迹。

方锐抓了抓头发,扬起一个无声的微笑。

步子行进到后院,周泽楷四下张望一番,确认无人之后,沉稳的脚步立刻加速,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走回去。他回到前庭,隔着地屏能隐隐约约听到方锐还在给那两个姑娘介绍布料。他蹲下身,在地上摸索一阵,一旁的墙上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道门,周泽楷闪身进去,门又悄无声息合上了。

周泽楷没走几步就看到了亮光,一扇古旧的木门敞开在面前,光正是从室内透出来的。

“人来了。来,进来吧。”一个温和的声音招呼周泽楷。

“我说老林,你这暗道也太短了,万一是敌人你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祖宗留下的,你还是多担待吧。”

林敬言站在门边,把周泽楷拉进房间。周泽楷的目光一下子就聚焦在了房间里的另一人身上。那人坐在桌边,桌子上点着一盏煤油灯,他正托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丝毫没有对会面感到意外。

叶修招呼道:“小同闓志你好啊,来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叶秋,瑞金*方面派驻我来上海特科情报科及无线电通讯科*,代号‘一叶’。”

“周泽楷,特科情报科,”周泽楷缓慢地开口,想要把每一个字念到地老天荒,“‘一枪’。”

“你好,‘一枪’,”叶修的眼底笑意明亮,“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战友了。”

 

“跟学长在一起是不是比和那个废物点心自在?”两个人一前一后从布坊离开,又在布坊到周公馆路上的兆丰公园*附近装作不经意相遇后,叶修笑着问周泽楷。

“嗯……”周泽楷说,“他去哪里?”

“南京。”

说罢,两个人都沉默了片刻。不久前爆发了“九一八事变”,东三省的广袤土地沦落在日本人的铁蹄践踏之下。国将不国之际,国民政府对共党迫闓害更甚,高呼“攘外必先安内”*,白色恐怖威压更剧。而这个时候,方锐却要去往更危险的地方开展工作了。

方锐表面上的身份是三打成衣铺的伙计,两人身份悬殊,周泽楷的模样又太惹眼,每次传递消息都要以去布店制取衣服为名。而叶修明面上的身份就方便多了,留过洋的商科学生,陶轩的副手,和周家的生意往来也是想多就可以多起来。

“那你就不用成天往老林铺子跑了。”

“还是要去。”周泽楷笑。                                                    

“也对,”叶修说,“不过下次我可以把陶轩那儿出的丝绸锦缎送到你们家去,让你母亲换换口味。别说,质量确实挺好,样式也好看。”

“好。”

“答应这么快?”

周泽楷还是笑,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他。叶修觉得周泽楷特别高兴的样子,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你急着回家么?”

“不急。”周泽楷摇头,最近他父亲和母亲不在家,家里就一个人。如果不是方锐突然传信来,按照原本的约定他应该再晚一周去取衣服。

叶修指了指远处的电影院:“去么?学长请你。”

“去。”

看完电影之后,两个人又拐进公园,沿着石板路穿过草坪。草坪一边围坐着三三两两的学生,读书声讨论声琅琅;另一边有父亲将孩子举过头顶,引发稚童一声声欢乐的尖叫,母亲在一边看着父子融融,笑得极其开怀。恍然错觉世道太平,他们宛若真正学长学弟一样追忆着美好的学生时代。

 

叶修果真依约敲开了周公馆的门,送来了陶氏织作出产的杭州织锦和绫罗。陶氏织作虽然是使用机器大批量进行剪裁生产,但花纹等细节细到仍是由人工进行刺绣,并经由人工反复检查。周泽楷的母亲对这些精致的刺绣品赞不绝口,心里喜欢得紧,叶修藉由这一层关系,与周公馆的来往也日益多了起来。

周父却对此颇有不满。他对陶轩私下里在做什么门儿清,周家一直是名门望族,周父端行方正清白,不齿与陶轩等人为伍。但在陶轩如约再来拜会后,他也对陶轩和刘皓等人一丘之貉、有意架空叶修的行为有所察觉。现在经由叶修之手的都是清白的丝织生意,再加之将周泽楷对叶修的亲厚看在眼里,周父也未对此再置一词,任由两人交好。

陶轩方面,他也觉得当初自己介绍周叶二人多聊聊无比英明。在上海,陶轩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他私下里走的这些活儿上去了,叶秋却完全不接手他主营的枪械勾当,怎么说都不为所动。这使他十分头疼,但他又爱惜叶秋才能不想轻易让他离开,现在有了周家少爷这一环,他愿意就着周家的缘故将陶氏织作搞得风生水起,虽然利润远不及其他,但他陶轩毕竟面上还是要靠这个经营的。

而周泽楷、叶修分别继续在各自的社交圈子里出入,将从官员和贵族那里获取的情报传递给中央特科,组织据此分析、掌握敌人动向,及时营救遇险同闓志。另一方面,叶修持续和中央政府所在地——瑞金方面保持着联络,随时传达新的决策动向。

 

春去秋来复两遭,花开花落又花开,转眼到了1933年的最后一天。周泽楷放下手中的报纸,忧心忡忡地看向窗外。

跨年之夜的白天,街上已经陆续有人迫不及待地点起了焰火,喧闹声嬉笑声不绝于耳。这一年,日军进犯热河和河北,更多的大好河山沦落在了侵略者的魔爪之中,多少人无家可归,多少人泣血哭号,那些在街头奔走呐喊的人,又有多少在白色恐怖的制裁下永远地失去声音。

叶修坐在壁炉边烤着手:“嘶,上海的冬天还是冷啊……”他抬起头,看到周泽楷在发呆,“怎么了?”

周泽楷转过头:“前辈,是什么时候加入组织的?”

叶修笑了:“那么多年都没问过,怎么突然想起来了。”

“不想说,可以……”

“和你没什么不能说的,”叶修打断了他的话,“我在黄埔军校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名秘密共党了。”

在进入黄埔军校之前,叶修曾经留学苏联。十月革闓命的胜利鼓舞了无数的无产阶级革闓命者,正是在这样的环境和契机下,叶修在苏联结识到了中国的共党人,接触到了共产主义思潮,也成为了一名坚定的共产主义者。后来叶修回国后,就是依靠共党的培养关系进入黄埔军校就读的。

“我没有刻意隐瞒过,你们来得晚,可能不怎么了解,黄埔最早那一批的学生教员都知道。”叶修继续说,“‘四一二政变’*之后,党内就觉得不妙,建议我撤退,但我当时舍不……咳,觉得你们这帮孩子挺好的,想看到你们毕业,但‘七一五’那会儿是真不行了,学生们都不安全了,你被家里接走的当晚我就连夜回了瑞金。”

“‘叶修’这个名字是不能用了,轻易一查就能查到在苏联的那段背景。我就换了我同胞弟弟的名字,我家里远,革闓命的战火烧不到他们身上,‘叶秋’这个名字又烂大街,没人会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组织那边给我伪造了个留英肄业了的文凭,第二年我就听从派遣去了杭州,认识了陶轩,他,唉……”叶修叹了口气,“我认识那会儿他还挺有理想,拿着他祖传的织造手艺想做现代化改良,光耀门楣,我正好也需要一个明面上的正经身份,就和他一起搞丝织厂。没想到短短几年过去,他就已经远不满足于现状了,什么生意都想分上一口,最后连丝织生意都想停掉了。”

“我劝过他,但是没用,他现在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了,已经被利益蒙了双眼。还有那个刘皓,我还当他是朋友,他们对我怎样我倒无所谓,但现在这样,我也无可奈何了。”

“你要当心。”。

“我知道,”叶修笑了,“我有分寸。谢谢小周。”

这一句“谢谢”生分得让周泽楷觉得心里有点发堵,他别扭地转了转肩膀。

“哎,我也没听你讲过,小周你呢,你是怎么投身我党的伟大怀抱的,”叶修注意到他的异常,但没多想,伸出手把他身子扳正朝着自己,“可别说你也是从黄埔军校开始的老油条啊。”

“不是。”周泽楷摇头,“在法国。”

从武汉仓皇回到家中后,读军校这条路虽然暂时行不通了,但是在军校近一年的经历让周泽楷思考了很多,一腔单纯想要报国热血不知流向何处才是正确的。于是他选择了出国继续读书,在法国就读期间,欧洲也同样如火如荼开展着社会主义运动。其中法国又恰巧是工人国际运动*发展比较好的国家。周泽楷在那里结识了一位心思活络、交际甚广的中国同学,那位同学,在他的介绍下,周泽楷坚定了自己的信念,秘密成为了一名共党。回国后回到上海,根据身份的便利性,在组织的介绍安排下周泽楷被编入特科情报科,那位同学则不消一年就被调任离开上海了。

“然后你之前主要的联络员是‘无量’,也就是方锐,现在就换成哥了。”叶修摸着下巴说,“他们可是抓了个好小伙来啊,就小周你这样,走到哪儿人们都心甘情愿为你开口。”

“没有。”周泽楷让他说的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原则问题不可破,他认真的否认掉。

“呵,不过咱俩还真是殊途同归啊,万一今天不是同一个党派,保不齐就要互相厮杀了,”叶修说,“早知道就应该在黄埔军校的时候发展你,还好咱现在还是一边儿的,万一你和别人跑了可怎么办。”

“不会。”

“这么肯定?”

“嗯,”周泽楷坚定地说,“我和你是一类人。”

叶修愣了一下,他垂下眼,脸上随意地表情收敛了起来。他慢慢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极淡的微笑:“也是,我们是一类人。我早说过,我会和小周选一样的。”

 

“怎么样,出来走走是不是更好一些?”周老爷子受邀去外地参加举办的商会联谊,周夫人也随行去了,这一年的元旦只有周泽楷自己在家,于是在周家蹭过晚饭后,叶修也把小少爷拉出了门。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上海滩灯火璀璨,街上十分热闹,年轻人们身着各色的漂亮衣衫,悠闲地逛着街,似乎完全不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北方有着怎样的危机和炮火。

街上行人很多,天气又冷,两人都围厚厚的着围巾,一点不怕给人认出来。认出来也不怕,现在全上海滩都知道周家少爷和叶秋交好。街拐角有个糖葫芦摊,叶修眼中流露出怀念的神情,他看到有个男生走上去买了一根,递给等在一边扎着麻花辫的女生,女生朝她笑得眉眼弯弯,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叶修一时兴起,走上前付钱也拿了一根回来。

“周少爷,”叶修朝周泽楷眨眨眼睛,递到他面前,“您请~”

周泽楷从围巾里抬起半张俊脸朝他笑,不知是闷久了还是什么缘故,脸颊绯红绯红的。

“你吃。”周泽楷推拒他的手。

“我不吃我不吃,我都多大了。”

“我也不小。”周泽楷和他犟。

“好好,你不小,大朋友周泽楷,可以吃了吗?”

周泽楷接过来,又伸到叶修面前,偏着头充满期待地看他。叶修拗不过,就咬了顶上的一个山楂,直呼倒牙。

“呼!!怎么这么酸,”叶修龇牙咧嘴,“以后带你上北平吃正宗的糖葫芦。”

周泽楷点头,收回糖葫芦,也上嘴咬了一口。两人肩膀挨在一起,沿着外滩的岸边慢慢地走,黄浦江水无声流淌。

“小周,你觉得广州和上海,哪个好?”叶修突然发问,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或者武汉?”

“都好。”周泽楷看着叶修的侧脸,轻声说。他心里想,他以前觉得都不好,现在觉得都好。

新的一年已经来到,头顶炸开无数绚烂的烟花,点亮一片漆黑的夜。烟火之下,周泽楷和叶修并肩站在江边,他们影子被无限拉长,紧紧相融在一起,仿佛一个缠绵的吻。

 

当晚周泽楷回到家中,他翻箱倒柜,找出在黄埔军校时的合影。那还是在搬迁到武汉之前,学校给五期的同学和老师们拍了合影。有几个学生玩心重,在拍完正式的毕业照后,又央求摄影师多拍几张,还把没来得及走的叶修拉来和他们一起合影。

周泽楷端详许久,手指轻轻摩挲着相片上叶修被拉扯时候咧开的嘴角。这是一张抓拍,他本来还有更多的照片,但在武汉时变故来得太快,许多东西都佚散了,而命运何其有趣,他偏偏存下了这一张,偏偏五年之后,还能在上海与叶修再次重逢。

周泽楷将照片翻过来,用钢笔在背面的右下角一字一顿写下几个字。然后搁下笔,轻轻地将照片贴在胸口的位置,然后他闭上眼睛,感受到自己心脏温暖有力地跳动。

 

-云烟散-

侵略者的炮火灼烧着整片土地,报童在街头大声喊叫着今日标题。民族危亡之际,山河破碎,国家命运悬于一线之间,已是摇摇欲坠。

就连往日毫不关心的身外事的少爷小姐们,也会偶尔提起一句仗会不会打到上海来。小姐们抱怨着说哪一段的路又不通了,胭脂水粉送来的可要迟了。在这样的宴会上,周泽楷依旧沉默寡言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冷眼看过那些尚且麻木不仁的人们。

叶修同他说,大部分人还在沉睡着,但不要紧,他们终会醒来。

我们就是唤醒他们的星火。

 

国民政府对共党的肃清日益加剧,社会恐慌蔓延,叶修和瑞金方面的电台联络已经变成了单向的消息收取。陶氏织作不再给周家供应织锦,叶修和周泽楷也已经被要求不能在大街上一起走动。国党对共党已经到了极度忌惮的地步,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

若有有心人想查,叶修作假的身份轻易就能被翻出来,而周泽楷这条线埋得太深,周家祖祖辈辈扎根上海,势力范围广大,有问题也查不到他周泽楷身上。太太们之间只说周夫人终于穿厌了丝绸织造,又重新去传统布店定做衣服了。又说那三打成衣铺这些年一直生意冷落却还能勉强经营着,看来这祖辈留下来的口粮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周泽楷又恢复了在方锐驻扎上海时,只能去林敬言的布坊接头的日子。

 

这日,周泽楷又要惯例去取一件新做的短袄。他穿上大衣戴好礼帽,正欲出门时,突然被父亲叫住了。

“泽楷,”周泽楷的父亲从二楼搭着扶手走下来,“你要去哪?”

“为母亲取短袄。”周泽楷低眉回应。

“让萍儿他们那些丫头去。”

“我去就好。”周泽楷摇摇头,说着又要去拉门上雕花的铜把手。

“你站住!”周父提高了声音,带着隐隐的怒气。

周泽楷在原地一顿,他的父亲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周泽楷不解地看向父亲:“一直是我为母亲去取。”

“今天开始就不是了。”周父平静地说,用手杖拨落了门上的门闩。

“阿文,阿武,”周父的两个贴身的保镖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了厅堂里,“看住你们的少爷。”

直到被重新推回自己的房间,周泽楷还是发懵的。

他被软禁了。

每日的生活还是如往常一样过,饭菜依旧丰盛,母亲仍旧在饭桌上同他亲热地聊天,他也可以在大宅里自由走动。可是屋子里所有的电话都再也打不出去了,而他只要接近那扇紧闭的大门,父亲的保镖酒会客气地围上来劝他上楼去,就连深夜也一点不放松对他的看顾。

周泽楷试过两次后,就放弃了走正门这条路。周泽楷功夫不差,但他没把握能够撂倒专业的练家子,何况他们还是自家人。周泽楷表面上乖巧地点点头,脑子却转的飞快,不能强攻,只能智取。

五日后,父亲和母亲再次携手出门参加应酬的一个晚上,他从二楼高的窗子一跃而下,在地上缓冲着滚了一圈,趁着夜色朝街上跑去。

他气喘吁吁地来到三打成衣铺门前,布坊的大门紧闭,门上落着一把巨大的铜锁。周泽楷猛地拍了几下门,响亮的拍击声在空寂街道上格外响亮。周泽楷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他又沿着路走,走到陶氏织作门口,却不敢贸然进去。连林敬言都去避风头了,叶修呢,叶修怎么样了。

他藏在路拐角,眼巴巴地看着周围灯火通明的商铺一家家暗下去。时候已经很晚了,周泽楷一边怕撞上巡夜的人,一边怕漏过从门里出来的人。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大门口,眼睛涨得发酸。

终于等到最后一个人走出来,将大门重重地锁上。那人锁好之后转过身,他穿着黑色的大衣,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和烟,点上火,扬起脖颈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侧脸的轮廓被门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得模糊不清。

周泽楷在暗处看着他在门前安静地抽完一支烟,心跳也跟着一点一点平复下来,他太安静了,仿佛要站成一座石雕。叶修踩灭了地上的烟蒂,立起衣领,他无意中朝自己的方向瞥了一眼,身形就僵住了。

他立刻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抓紧周泽楷的手臂,不由分说把他往旁边一条更加昏暗的巷子里拖。

“你怎么来了?”光线十分不好,周泽楷只能勉强看清他两个微微发青的下眼圈和疲惫的神色。多日不见,他身上一向清淡的烟草味竟变得浓重呛鼻了,不知道抽了多少烟。“快回家!”

周泽楷固执地摇头:“不走。”他抓住叶修的手臂:“你和我走。”

“和你走?走到哪?我哪都去不了。”叶修平静地说,“特科现在很危险,这里需要我。”

“我也留下。”

“你?”叶修嗤笑,“你知道我们已经死了多少同闓志了吗?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保住你这条命!安静地在周公馆里继续等消息。”

“很危险。”可周泽楷无法平静,他们已经有那么多的战友丧命,死在街头捕杀,死在监狱处决,可能下一个就要轮到叶修。

“哪里不危险?这里就是我的战场。”

一时相对无言,只有十一月的寒风从两人身边呼啸而过。最后还是叶修打破了沉默:“小周,乖,快回家吧,别让人发现。”说完后,叶修转身就要离开,手臂被猛地一拽。叶修一个身形不稳,未及反应,嘴唇便被贴上了一片冰凉的触感,

这个吻一触即逝。周泽楷垂着头,和夜色融为一体,叶修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肩膀轻轻地一耸一耸。

他伸出手,绕上了周泽楷的后背,感觉到青年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周泽楷不是没有经历过命悬一线的危机,他从来不怕死,但是当死亡清楚地放在眼前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这是自己无法承受、更无法习惯的重量。可正如叶修所说,覆巢之下,时代的洪流之中,他们别无选择。

叶修将头压在周泽楷的颈窝里,嘴唇蹭过他毛绒绒的乱发,轻声说:“不要怕。”

黑暗的街巷里两个黑色的身影长久地纠缠在一起,周泽楷紧紧抱着怀里的人,绝望地期待一场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地老天荒。

 

周泽楷回到花园就看到父亲站在大门口,脸色沉得像乌云一样。

他沉默着随着父亲回到自己的房间。他从未见过父亲这样生气,他坐在一边,看着父亲点燃了一支烟。在周泽楷的记忆里,父亲鲜少抽烟,这使周泽楷恍惚地想到叶修。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私下里在做什么?”

周泽楷沉默不语。他从来没和家里说过自己私下里在做革闓命青年,可是现在想想周家在上海的势力,他每次出门的畅行无阻,母亲突然变了的定做衣服的口风,父亲母亲怎么会不知道。

当初去黄埔军校家里是支持的,但是谁都没想到最后的结果会是这样。从他执拗地想要继续留学开始,父亲就开始对他爱答不理,他又沉默寡言,父子关系渐渐疏远了开来。坊间传闻他父亲不满于他,不愿意他接手周家的生意,他也并不在意,因为他志不在此。

“对不起。”周泽楷最后说。

“你别去找了,你也不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林家那小子的店没生意还开那么长时间,当人都是傻子呢?关了正好。”父亲吸了一口烟,“还有那个叫叶秋的,是你广州认识的吧。”

周泽楷如实点头,心头苦涩。

父亲又抽了口烟,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最终叹了口气。

“我和你母亲,不反对你,也不赞成你这么做。家里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但你自己有主意,父母也劝不了你。”

“我已经老了,时代是你们的,未来也是你们的。”

“我知道你对家里的生意没兴趣,你先在家里乖乖待着,等这阵风头过了,你想去哪,就自己去吧。”

父亲抬起头,定定地看向他唯一的儿子。他的额角已经爬上了岁月的风霜,周泽楷突然觉得他那个叱咤风云、从小仰视的的强硬父亲,真的已经苍老了。

“父亲,是我不孝。”周泽楷走过去,双膝屈在地毯上,慢慢把头伏在父亲的膝盖上。他的父亲是以用这种方式爱着他的儿子,给他选择,给他退路,让他某一天可以自由地离开,不被家族的责任所束缚。

 

那之后,周泽楷也再没见过给他家做家政的清洁工,据丫鬟们说那家家政公司关门了,对外的说法是老板要回老家去,员工们就地遣散。他再也得不到任何外面的消息。

党人的鲜血染尽了夜晚的道路,可他只能躲在家里,像一个懦夫,什么都做不了。

他看着窗外的法国梧桐染满耀眼的绿色,最后一片叶子随风飘落,又复吐出鲜绿的芽。冬去春来,又是一年了。

1936年12月,西安事变举国震惊,漫长的十年内战终于在历史的舞台上谢幕。

街头的喧闹声渐渐又大了起来,阳光再度明媚,周泽楷的拳头握紧又松开,他知道,时间已经不远了。

这天,报童一如往常给周公馆送报,周公馆惯例会在季初给他们上个季末的打赏。周泽楷去取了银钱,交到报童手里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手心一沉,报童朝他眨眨眼睛,欢天喜地喊着“谢谢老爷”就跑走了。

周泽楷神色如常,转身上楼,摸出闲置了许久的显影液,浸润了手心的小纸条。凌乱的笔迹写着时间和一个熟悉的地址,右下角的签名是记忆深处的“一叶”。周泽楷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冰冻了两年的心一点一点复苏了起来。

 

周泽楷如约来到指明的地点,是一个非常不起眼的糕点铺,招牌上面写着“江氏”。

他敲开门,柜台后的老板是个看起来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见到周泽楷后,脸庞上浮现出惊喜的神色,立刻从柜台后面绕了出来:“小周!真的是你!”

正是周泽楷在法国结识的好友,江波涛。

“我们给你传信费了点力气,你的家人对你的保护非常好。你一切都平安吧?”

“嗯。”周泽楷也很高兴,“怎么回来了?”

“警报解除了嘛,我想回来再看一眼。中央也不在这边留人了,幸存的同闓志们大多都已经转移去延安*了。时间耽搁得太久了,要是再联系不上你,我也得回去了。”

“‘一叶’在哪?”周泽楷问。

“他也已经回延安去了。不过我们尊重同闓志的个人意见,小周同闓志你可以自行留守上海或跟我一同前去延安。”江波涛朝他微笑,“你怎么想的呢?”

“我去。”周泽楷坚定地说。那是他一直渴望的,正面战场。

 

周泽楷收拾好行李,同父母告别之后,同江波涛一起踏上了北上的列车。江波涛一向健谈,又很善解人意,周泽楷和他七年未见,听他讲起他这些年的经历,旅途也不无聊。江波涛在路上讲了许多一叶同闓志的英武事迹,讲大家对他是多么的交口称颂,他是一个多么让敌人棘手的存在,只要这个名字在,就能够让敌人闻风丧胆。他的赫赫威名在杭州响起,传到瑞金,传到上海,如今又传到延安,传遍每一寸赤色的土地。

旅途颠簸,他们的火车从上海坐到西安,在西安火车站下车,和当地前来的同闓志接应,又坐上牛车往大山深处颠簸。

周泽楷穿越过重重山峦茂林,是他从没见过的北地风景。

他心想,我以后也会在这里,生根发芽。

 

“小周,我和‘一叶’在同一个编组里,你看你是要想和我们一起,我去向首长打报告看看?”

“好。”周泽楷很高兴。革闓命区的天空很蓝很高,初春还有一点冷,空气更加干燥,不同于上海的温暖潮湿。从今天起他再也不是上海滩的周少爷,他是一名战士,一名军人,他终于可以在阳光之下走上正面的战场,心情欢欣雀跃。

江波涛笑着点点头,然后眼尖地看到路边走过的一个身影:“哎,孙翔,这里这里!”

“这位就是上海中央特科情报科的‘一枪’,周泽楷,”江波涛向被叫做孙翔的年轻人介绍。周泽楷礼貌地伸出手,这位年轻人看起来比自己年纪还要小一点,个子高大,眉稍飞扬,有一股桀骜不逊的气质。

“这位就是我路上一直和你提的‘一叶’,孙翔,”江波涛笑道,“一路上我给小周讲了好多‘一叶’事,他听得可入迷了。”

“也没有……”看起来不羁的孙翔竟然可疑地有点局促,似乎是不好意思了。

“‘一叶’?”两人齐齐看向周泽楷,却看到他的脸在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

“小周你怎么了?”江波涛被吓了一跳,忙扶住他,“是不是太累了?这一路确实太辛苦了,你要不要先去躺一会儿?”

“你是‘一叶’?”周泽楷对其他声音丝毫未闻,只是死死盯着孙翔。

“是啊,有什么问题么?”周泽楷语气不善,搞得孙翔也莫名其妙,答话也带上了不爽的情绪。

周泽楷看着江波涛和孙翔,觉得这无比荒唐。

江波涛看周泽楷这副样子,突然想通了。他路上还纳闷为什么周泽楷这么关心一叶。于是赶紧打圆场:“小孙是后来依组织要求,接手了这个代号的。”

“你说这个啊,我原来是‘横刀’,后来那家伙……”孙翔挠了挠头,声音低了下去,“……之后,我就接了他的代号,去上海继续活动。”

“他是一个多么让敌人棘手的存在,只要这个名字在,就能够让敌人闻风丧胆。”

江波涛路上的话犹在耳边。

“叶修呢。”

江波涛和孙翔面面相觑。周泽楷又轻声说:“叶秋呢。”

这个名字对于他们来说更加熟悉,简直可以说是如雷贯耳。但是一反常态的,江波涛和孙翔都陷入了沉默。

周泽楷在延安的春光里,耀眼日头的照射下,感觉寒意从脚底升腾而起,直冲头顶。

 

“周少?”这是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周泽楷抬起眼,是方锐。也是很久没见了,他比过去成熟了,又显得沧桑了一些,朝自己这边走过来。

“欢迎欢迎,和我来一下呗,”方锐走过去自然地揽住周泽楷的肩膀,朝江波涛和孙翔点头致意,“老朋友借我用一下。”

周泽楷任方锐带着来到一间偏房,方锐翻箱倒柜半天,周泽楷不声不响地站在原地,眼神涣散。片刻后,方锐回到他面前,将手上的东西递给他:“这是老林去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给扣下的,不然也得像其他的一起处理了……我来延安前也回了趟上海,他交给了我,说他们谁都联络不到你。但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延安的。”

周泽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过那个信封的,信封上的钢笔字迹遒劲有力,镌进他的骨血,写着“周泽楷敬启”。

“你……”方锐拍拍周泽楷的肩膀,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说,“我先出去了。”说完就离开了房间。

 

小周:

待君阅及此书,我怕已是凶多吉少。

上海,就是我现在的战场。我从不畏惧死亡,因为我知晓,我终会去得其所。我只畏惧同闓志们的鲜血会白白流去,所以我并不想离开,也不会离开。这是我的抉择。

我知你愿望为何,革闓命区的日光很好,光乾朗朗,比广州、武汉和上海都要热烈。

你还年轻,大好河山都任你去往,我信任于你,必将有作为。

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

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

我们虽尚是星星之火,但终将燎燃整片中国。

此生一憾颠沛流离十载,隐匿于幼弟的名讳之下,如今也终未再能回去北平。

二憾不能与君渡茫茫余生。能得后辈,得战友,得挚爱如你,皆是叶某一生之幸。

人生有憾,却无悔矣。

小周,不要怕,无论身处何处,都要怀抱希望。月白风清,终将有时。

我将永远随你身侧。

 

最后署名二字,为,叶修。

 

信纸从手中飘落,轻轻落在了地上。周泽楷背靠着门,身体慢慢滑了下去。

他抱紧了自己的膝盖。

整个世界的光都消失了。

 

-浮生远-

三十年后。

有人撑着黑伞,站在墓园里。天空密布着阴沉的乌云,冰冷的雨滴顺着伞骨淌下,一只手在墓碑上轻轻摩挲着雕刻苍劲的“秋”。

他一向冷静自持,很少会像今天这样,蹲在地上,身体前倾,把自己暴露在绵密的细雨里。

只是我无法为你正名。

 

周泽楷的容貌依旧俊朗,他早已褪去了少年时代的青涩,棱角有了成熟男人的风致,但如今也已明显染上了岁月风霜的痕迹。

与江波涛和孙翔亦是多年未见,就连孙翔都已经磨去了当年的锐气,在时光的打磨里逐渐成熟起来。

吊唁完毕之后,三人从墓园离开。

“小周,”江波涛突然脱口而出这个久远的称呼,他发现了周泽楷鬓边的细白发梢,心下酸楚,“你有白头发了。”

周泽楷回过头,恍若未闻。

他想,终于到了这一天了吗。

他也将老去了。广州的烈日,武汉的风雨,上海璀璨的夜晚,叶修的微笑。那些不敢回望、不堪回望岁月齐齐涌上心头,它们从未记忆里泛黄过,时针永远都停摆在那个时候了,久远又永恒。

 

周泽楷后来曾经去过叶修等人牺牲的那个车站,他们当时正要掩护几位同闓志坐上离开的车,变故就在这一刻陡然发生。但是周泽楷再到那里的时候,连地上的血迹都已经见不到了。不知道是哪一枚流弹穿过了他的头,将他歪着头挂在薄唇边的笑意,永远的夺走了。周泽楷再也不能听他叫一句“小周”。

他们的血都流干了,才染成了今天的这面红旗。

他想叶修曾经站在武汉火车站的哪个角落,目送自己的背影离开,抽落了一地的烟蒂。他那时是否也曾经认为,今生今世都难以再次相见了。

叶修死了,多平常的一件事……在乱世里,每天都有人籍籍无名、满怀忧愤地死去,即使是在太平盛世,生老病死都是再寻常不过了。

他想叶修死去的那一刻自己在做些什么,或许正和家里人其乐融融的吃饭,或许正在温暖的壁炉前读一本书,而叶修就倒在了那里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他没有在那一刻若有所觉地感到心痛,什么都没有。

叶修死前在想什么,是不是也想起自己。那个时候如果自己陪在他身边,他会不会再温柔地说一句,不要怕。

 

他在叶修离开后的第四个年头,自己生日的那天喝了一夜的酒,醉得不省人事。

他知道,从今天开始他终于要老过叶修了,从今以后的无尽岁月里,他在这世上一天,叶修都要比他更年轻。

叶修不会再经历过后来那些动荡的岁月,不会知道他心心念念的故乡曾经也被日本的铁蹄踏入,不会知道统一战线的再度破裂,也不会知道建国后的那些激荡和流离。他将永远随性、成熟,眼睛里盛着光。

 

周泽楷上将以接近九十岁的高龄在北京的家中溘然长逝。他终身未娶,膝下无子,功勋累累,青史生光。

后有人在为他收拾遗物时翻出来一张合影,照片中央是一位清秀青年,嘴角慵懒含笑,周泽楷站在他左边,笑得腼腆又欢喜,能辨认出年轻时极其俊逸非凡。照片边缘已经泛黄,翻过来之后,背面是一行清俊笔迹,“但愿君心”*。笔锋一顿,了无下文。

也最终都湮没在了历史风沙的掩盖之中。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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