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入酒

*仙侠背景的短篇系列，七夕快乐

平生一顾

（一）

周泽楷第一次见到叶修，是在临安城的酒楼里。

恰逢临安初春，烟雨霏霏，钱塘江上罩着朦胧的轻雾，广阔的水面若隐若现。天界气象四平八稳，一成不变，仙家的洞天福地内各有幻化，自成一番春秋，倒是人间四时交替分明，景色变化多端，遵守着循环往复的道法自然。

周泽楷沿河岸而行，玄色衣角随风曳动，在一酒楼前停下了脚步。这楼坊招牌上书“岚烟楼”三个大字，名号风雅，不同于寻常市井间的酒肆，倒像是琴馆棋社之流。周泽楷被这名字吸引，心中一动，走了进去。

大厅里熙熙攘攘，中央似是在表演什么节目，人群间断传出喧哗声。周泽楷未置一眼，径自上了二楼，寻了个靠窗临江的位置坐下。沁爽清凉当风而来，枝条垂柳影影绰绰，好不惬意。

“……看着妻子一天比一天大的肚子，这青龙神君也是有口难开。”

同僚的名字飘过来，引得周泽楷竖起了耳朵。听着惊堂木一响，楼下慵懒低哑、带着点磁性的声音继续讲了下去：

“他一面疼惜妻子和肚子里的孩子，一面顾虑自己隐瞒的神仙身份。青龙神君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在采儿生产后，告知她自己其实是司领东方天宇的青龙神君。不想与他一向恩爱的采儿姑娘听闻此言，竟铁了心要和他断绝关系，青龙神君如何苦苦道歉苦苦挽留，采儿姑娘一概不睬，更在一个夜里直接抱了两人的孩子独自离开。”

讲到这儿，说书人的语气还故意沉痛了起来：“采儿深知人仙殊途，她诞下仙家血脉，当断不断，必有后患。自那之后，青龙神君年年在钱塘潮起的时候来此，痴痴望着江那头二人曾恩爱厮守的地方，”惊堂木又一响，说书人挥起扇子指向门外的江水，“一对璧人就此天上地下永隔，可悲可叹，可悲可叹那！”

楼下一片摇头叹气，都在惋惜青龙神君这段人间孽缘。周泽楷嘴角勾了勾，心想这都是什么胡言乱语，不知道王杰希夜观星象的时候会不会卜算出今天在白日间的人界，自己被一个临安的说书人编排了好一段缠绵凄苦的爱情故事，还是个悲惨结局。

荒唐归荒唐，周泽楷倒觉得还挺有趣。这位说书人一把低沉的好嗓音，感情十足，愣是将这么一个狗血的故事讲得旁人极其入境郁郁寡欢。稀稀拉拉的拍掌声很快就热烈了起来，周泽楷朝楼下看去，看清中间立着个青衫散发的背影，周围一片叫好声显然都是冲着他去的。周泽楷瞧着那身姿心里有半分熟悉，但又不真切。那人见时机到了，麻利地掏出铜盘，提高声音喊“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对打赏业务甚是熟练。

周泽楷的目光追着那人的背影转了一圈，直到他走到看不见的地方。而后复把视线投向窗外，云间有光漏到浩渺江波上，似是要放晴了。

周泽楷生在天庭，虽说顶着个天界的第一战神的辉煌名号，又是未来司领南方天宇的神君，但当下也只有区区八千岁，实在是寿与天齐的天界诸神中的小辈。而且他现在连升位神君所要历的最后一次天劫还未渡，就算功力已经远超大多神君，本质上还只是个仙君。

他来人间次数不能说少，但基本完成事务就抽身离开，像今天这样偶然生出玩心在人间流连一阵的实属稀有。这与玄武神君座下的斗宿星君截然是两个极端，斗宿星君性情活泼，极喜欢在人界游历，每次下凡回来能把这回碰着的奇景美食从头到尾再从尾到头滴溜溜报个来回，聒噪的不带歇气。他常常嫌弃周泽楷言语少得无趣，对人间巷陌瞧都不瞧一眼，实在是辜负大好红尘。

他正走着神，一只白皙的手突然伸到了眼前，托着的旧铜盘上搁满了铜钱和碎银，随着主人的动作在上面颠了三颠。

“这位少侠，捧个场？”

周泽楷看过去，好一双通达澄明的眼睛。来人乌丝未束，着一袭色泽温润的青色长衫，却没有丝毫属于文人的儒雅气质。他眉峰上扬，姿态是说不出的写意潇洒。

见周泽楷恍神，说书人倒是不恼不急。他伸出一只手指在周泽楷眼前晃了晃，继续道：“我见少侠进门晚，想必只听了青龙神君的后半段，可是觉得听的不过瘾？若是如此，我还有其他的话本，再讲段朱雀神君的风流韵事与你听如何？”

周泽楷被“朱雀神君”激回了神，他挑挑眉，未置可否，心里想的却是你要讲我的风流韵事？我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说书人见他不为所动，也不勉强，只笑了笑，就又朝下一桌讨彩头去了。

周泽楷的眼光一直追着那背影，直到见他将得来的银钱收入袖中，兴致昂然地走出了酒楼的门。周泽楷再转向窗外，却觉得江南烟雨失去了方才的迷人风致。他迟疑片刻，扔下银钱，也出了酒楼。

街上人来人往，他又生的格外俊秀，引得路人频频侧目。周泽楷干脆捏了个简单的法诀，将容貌化得模糊。他拐进一条小巷，没走两步，又蓦然转头，朝着街角说：“……找我？”

飘飘的青衫从墙后缓慢走了出来，说书人笑吟吟看他：“是啊。你觉得我刚才讲的故事怎么样？”

周泽楷照实说：“假。”

对方面上却没有一点挂不住，依旧是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态，说：“我觉得也是。不过混口饭吃，说者无意，听者无心，真真假假，又能如何？”

周泽楷打量他，自己用的幻化术并不高深，瞒过没修为的普通人是绰绰有余，这人却轻易识破了。这人周身有一股缭绕清气，显然是修道中人，周泽楷一眼看出他先天根骨极佳，灵窍通明，如若勤加修炼，飞升个仙班也不是不可能。但却又不同于周泽楷见过的那些的仙门道士，此人慵懒随意，气息虽清澈却不厚重，显然是没有在专心修道，浪费了一身的好资质。

那人见周泽楷看穿，又一笑，拱手自报了家门：“叶修，三清峰的修道散人而已，比不过道友的道行高神。”然后他又说：“我见阁下也是同道中人，那也不必遮掩。我呢还真知道点仙界的秘辛，道友你好不好奇？”

周泽楷有些无语，叶修看起来也有点本事，不是全然没有修行过，但他仗着这大好的灵能干点什么不好，非要游手好闲地讲些不着调的话本。

“道友还真是……清心寡欲啊。”叶修见他还是这幅样子，不由失笑：“敢问道友名讳，师从何家仙门？”

“灵霄山。”周泽楷自然是不会轻易把真实身份说出来，便随便报了他这次下凡解决妖兽的门派，并刻意隐瞒了自己的名字。

叶修见他态度冷淡，是真对这些没兴趣，也不失望，只耸了耸肩，说：“我就要离开临安城了，这青山不改水长流，道友有缘再见。下次，你可要告诉我你叫什么。”

说罢，他也未等周泽楷回答，径自双臂一挥，点足飞上屋檐，身姿轻巧倏忽远去，徒留下一片天朗气清。

周泽楷望着叶修逐渐消失的背影，若有所思。周泽楷久居天庭，对凡间之事知之甚少，偶尔下凡打交道还净是些仙家门派。他以为凡人都是想成仙的，叶修的这番洒脱他倒是看不明白了。

他心里想着叶修，又想起黄少天成日吵吵嚷嚷人间有趣，心里突然就有点理解为何会有神仙眷恋滚滚凡尘了。的确有点意思。

 

（二）

周泽楷没想到第二次相见来得这么快。

这回是在嘉兴城露天的茶坊。周泽楷经过时，极好的耳力一下子就捕捉到了“白虎神君”和好听的慵懒腔调，心知自己是又碰到叶修了。这回周泽楷不急不慢，寻了个前排的位置坐下，再定睛去看时觉得叶修眼睛里的笑意更深了一些，胸腔里竟有些欢喜。

叶修今次讲的故事比上回更加荒谬。他故事里的白虎神君生的眉清目秀，天界第一的美男子，特别喜欢下凡间惹桃花，每每要对同自己有过一段风流事的痴心女子始乱终弃时，总是冠冕堂皇说我是爱你呀，但我是天神，天神乃福泽众生之命，而非降于一人。听客们直摇头，纷纷说神仙也不都是什么好人，渣男一样不少。

周泽楷想，韩文清要是听到这段，脸不知道要沉成什么样。叶修是不是对他们天上的星君有什么偏见，还是说人间的话本子为了能引得凡人津津乐道，必须要给神仙们写点酸爽的设定。

忍着听过绘声绘色的白虎神君和七个凡间女子的狗血大戏后，周泽楷毫不意外地看到叶修又赚了个盆钵满盈。小二将点的青菜和白饭送上桌，周泽楷还没动筷子，一个身影就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叫住正要走的小二：

“哎兄弟，给加个三珍酱鸡，八珍糕，南湖菱。”

说着就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碎银。小二见大红人出手阔绰，欢天喜地的接过去备菜了。

叶修转过头，开口便是：“看来我和道友的确有缘，怎么样，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周泽楷来人间不过短短一月，就能和同一人在不同地方两次相遇，换作精通卜筮的青龙神君恐怕也得说一句“有缘”。周泽楷思量一圈也觉得如此，便报了本名：“周泽楷。”

叶修将他的名字在舌尖上咂摸过几遭，说道：“君子厚泽，端行为楷。不错的名字。”

然后他又问：“我见道友总是孤身一人，你接下来要往何处去？”

周泽楷前些日子接到灵霄山线报，得知之前剿杀的妖兽中有一只蒲牢逃走了，于是他和灵霄山的仙人再次布下除妖法阵，但许是它伤的重，接连数日竟踪迹全无。此次他下凡间正是为了这一遭事，但眼下也没有其他法子，只能托给灵霄山的道人严加关注。若是换作平常，周泽楷就直接回天界了，但今次遇上的妖兽群实在狡猾，几次反复围杀令他身心俱疲。恰逢人间正是盎然春意，江南景色熏人欲醉，他便忍不住沿钱塘江岸而下，当作闲来散心。但这一路下来，他逗留的时日长于预期，便有些囊中羞涩。餐风饮露他并不介意，但折损的精力尚未恢复，尚且需要在客栈安歇。完全正直的周泽楷不想变钱来糊弄人，但也总不能在街头耍法术讨钱，要是给旁的知道了，朱雀神君的脸可就丢进三界六道了。

叶修见他又犹豫不说话，便说：“要是没有地方去，不如和我同行一程。你觉得怎么样啊小周？”

周泽楷重点全错，他有点不满地说：“不小。”

叶修噗嗤笑出声，故意逗他：“你年及弱冠了么？”

长得面嫩的周泽楷又不说话了。

“哎不说笑了，我倒是也没什么一定要去的地方，掌门见我无心修仙，就让我下山自行历练，名曰找寻人生真意。我呢，身上没钱了就拿以前在山上听的故事给人讲，这几年下来，倒是走遍了不少名山大川。”

周泽楷心想，原来那些编排神君的故事是从是你们门内听来的，现在的修仙门派啊……

“这书说多了，我听得也多，同一个传说各地的版本多的能有七八个。我就一边听一边整理一边讲，觉得这样也挺自在。”叶修只当周泽楷是个打小就入了仙门的小后辈，涉世未深。看着他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故意拿自己闲散逍遥的生活来引他，“怎么，你要不要跟我搭个伙儿，去游历一番？当然啊，你想走随时都可以走，哥绝不拦你。”

叶修的确把周泽楷的心思猜对了七八分。叶修是看起来不大正经，但为人却不坏，周泽楷又不用担心自己受欺负，跟着叶修还真保不齐能像他说的那样在人间来个深度游，忍不住心向往之……

这当口叶修点的菜端了上来，香喷喷的气味儿一下就钻进了周泽楷的鼻子，他看着自己拮据之下点的青菜白饭，再看看叶修那边的诱人菜点。

“而且跟着我饿不着啊，小周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这凡间的美食还多得很呢。”

天界也不是没有珍馐佳肴，周泽楷也非贪嘴之辈，但叶修拍了拍鼓鼓囊囊的钱袋，朝自己挤眼一笑，周泽楷心神被他一晃，登时只觉得人间处处都好。

“而且我也不让你白吃白喝，我看你身手比我好，就给我当护卫吧！我平时一个人走不了那些妖怪出没的山道，落下了不少志怪故事里的村子……和你一道，就没问题了吧！小周你说呢？”

“没……”

这一番话说的不仅让周泽楷凡心大动，又让他无法反驳。叶修看起来嘴皮子溜，做什么都游刃有余的，仙法却不知道到底修了几成，一个人还真不一定应对得了妖物。他出钱周泽楷出力，周泽楷就也不算承他人情，实在是公平得很。

“好。”周泽楷答允了。

“不错不错，今后就承蒙周道友关照了。小周啊，你觉得我今天白虎神君这个故事怎么样？”叶修很敬业，捞到人后话题又迅速绕回了今天的话本上。

“还是假。”

“虽然多了两个字，但并没有本质上的变化。”叶修严肃地说，“是不是和你们派里流传的版本不一样？天界长得最好的莫非不是白虎？我听说青龙生的天有异相，难道是玄武？”

周泽楷立刻想出言让他打住，再这样猜下去保准要猜到自己身上来。但叶修话锋一转：

“不过在人间里啊，我还真没见过比你长得还好的。今后我有美人看还有美人保护，真乃人生乐事。”

周泽楷一愣，一张俊脸给臊得通红。他盯着叶修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因为调戏成功而得意弯成了月牙的眼角，心里闷闷地想他果真是没个道人的样子，食戒和色戒没一个遵守的。

 

（三）

往后的日子，叶修给人说书，也带着周泽楷听人说书，这大好山川里上演的人间悲喜，每每也让周泽楷听得入神。叶修会将听过的有趣的段落记下来，周泽楷在一旁用自己握着剑征战过六合八荒的手给他研墨，看他白玉似的修长手指执着毛笔一字一句地写，觉得人间确实比他想的更有意思。

他二人一路顺着钱塘江游山玩水而下，人都说名动江南的说书的叶先生身边多了个好生俊俏的小郎君，在叶先生讲话本的时候乖乖地往旁边一杵，不言不语的，就知道捧个铜盘收钱。被那双丹凤眼瞧上一瞧，姑娘们就恨不得往他身上扔果子。

但叶先生护那小郎君护得紧，又有人说见过散场后小郎君把收来的果子都喂了叶修。

叶先生给人们讲神仙话本，姑娘家间又流传着讲叶先生和小郎君的话本，大呼满足。

“今天又这么多啊。”叶修笑得无奈，他们每新到一个城镇，周泽楷总能惊艳一把当地的怀春少女，除了沉甸甸的银两以外，总有姑娘要塞给他手帕胭脂等闺中小物。叶修伸出手戳戳周泽楷的鼻子：“你啊，红颜祸水，是要亡国的。”

叶修不止讲神仙，前朝旧国，才子佳人，他一样信手拈来，词用起来一套一套的。周泽楷本就讷于言辞，他只能听叶修笑着数落自己，腼腆地勾勾嘴角，一双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转眼看过一轮春花秋月，夏蝉冬雪，两人行至绍兴时，已经是第二年的上元节。

上元之夜的城镇格外热闹，花灯高高挂了一圈，将街市映得通明，灿烂得令人惊叹。行人络绎不绝，流连在各式摊点之前，姑娘脸色绯红地接过少年手中的糖人，吐出的吴侬软语甜得人心头痒痒。

叶修和周泽楷拨开人群，在河岸边寻了个位置坐了下来。时未开春，夜里尚有些清冷，叶修打了个哆嗦，举起拎来的桂花酿，对着嘴喝了一口来暖身子。

“……少喝点。”周泽楷说。方才二人在酒楼里已饮过不少，叶修又抱了一坛出来。

“你要喝？”叶修将怀里的酒坛推给周泽楷，眼睛发直地看着他。

周泽楷见叶修这幅样子，心里叹气确实是又醉了，酒量差成什么样子，喝清冽的桂花酿都能喝醉。刚才叶修非要抱着酒坛子出来他就应该拦住把他带回客栈，而不是放两人在河边吹冷风。周泽楷被叶修直勾勾瞪着，只好接过去也喝了一口。

叶修的舌头都有些不利索了，嘴里还咕哝个不停说：“天寒地冻的，可惜没有桃花酒啊……我和你说，暮春里的桃花酒，那、那才是人间绝色……”边念叨边上手又要抢回去自己喝，周泽楷连忙和他抢。喝醉的叶修哪里比得过周泽楷的力气，拉了几下没拉动，干脆就放手给周泽楷了。

周泽楷将酒坛推远了一点，回头见叶修又盯着水面发呆。河面上波纹微荡，倒映着点点灯火，如同夜幕中挂着繁星。

安静了半晌的叶修突然出声：“小周，你到底是哪来的？”

周泽楷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心里登时转过无数念头，叶修知道了他怎么会知道的叶修这么聪明知道了也很正常可自己是哪里暴露了吗难道是之前用法诀金光传信的时候……

他脑海中滚动的问题还没停下来，就又听见叶修说：“你肯定不是灵霄山的吧，灵霄山要是有你这么标致的小道士，各大门派早就传得尽人皆知了。”叶修顿了顿，“不过你不愿意说，哥也不打听。”

周泽楷还没来得及接话，叶修转过头，似笑非笑的看他，眼中醉意微醺：“你长得这么好看，不会是谪仙人吧。”

周泽楷觉得自己的脸又红了。他的确端容极好，天上的不少女仙都这么赞誉过，但是被男人夸，还被拿来调笑，叶修还是头一个。

水波之上，灯火盈盈，叶修的眼睛里也漾了碎光。周泽楷突然就想其实叶修丝毫不输给天上的那些女仙君们。那些仙女们生的是美，但站在瑶池边循规蹈矩的，总觉得少了几分生气儿。

而这股生气儿在叶修这个凡人身上确是格外蓬勃。

叶修醉劲上来，不住左摇右晃，整个人开始往身边唯一的周泽楷身上挂。他的酒气喷出来，烧得周泽楷耳朵发热。周泽楷伸手去推他，叶修朝反方向啪叽一下子躺到了地上，脑袋磕出清脆的一个响儿。周泽楷慌了，生怕把他一脑子的故事磕没了，又连上手把他捞起来，拍拍脸直喊他的名字。

叶修迷迷糊糊应了一声，说：“小周？”

周泽楷应，叶修这回不摊了，眼睛里依旧蒙着一层雾气，像在思考什么。

然后周泽楷听到他颇为严肃地说：“我觉着，我可能是个断袖。”

断袖是什么？

周泽楷隐隐约约记得叶修曾经在整理文卷的时候念到过这个词，可没完全记住。

叶修不管周泽楷，自顾自继续说，话像惊雷一样炸响在周泽楷的耳边。

他说：“我很中意你。”

周泽楷极其震惊地望过去，叶修看他的眼神有些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醉了，脸上还泛着奇怪的红晕。然后他接着念叨：“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这是不是个天生的，但第一回见着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实在不错，我很中意。”

然后叶修就扑上来轻薄了他。周泽楷甫一愣神，软滑的舌头就缠进了他的嘴中，勾住他的舌头搅动，唇齿间还弥散着桂花酿的幽香。街上传来的喧闹声遥远得如在天边。

周泽楷还处在断片之中，喝醉的叶修又如同烂泥一般倒了过来，这回他怎么推叶修都推不醒了，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呼呼的声音。周泽楷只好任他躺在自己怀里。

周泽楷费尽全力把叶修搬回了他们住的客栈，将人放到榻上。以往他和叶修抵足而眠，毫无所觉，但是听完刚才的话周泽楷却无论如何不能不在意了。叶修睡得很死，但周泽楷呆呆的看着他，毫无睡意。他只是这样坐在叶修床边，都觉得浑身上下有些发烫。

天庭不乏大胆的女仙子，走到一等一的周神君面前，面颊飞红地说一句我很中意你。周泽楷见过太多次，却从没像现在这样心乱如麻。

叶修翻了个身，发丝粘到了他的嘴边。周泽楷下意识伸出手去拨了一下，触到了他柔软的嘴唇。周泽楷感觉自己的手指被狠狠烫了一下，心头也狠狠烫了一下。

睡在榻上的叶修毫无所觉，可是周泽楷却想起了叶修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样子，他眼神洞明，透彻的惊人，周泽楷觉得自己几千年的清心静欲都要折在这里。

他落荒而逃，甚至忘了打个招呼作别，就跑回了天庭。

 

（四）

人间一年，掐指一算天上不过一月光景，瑶池琼浆、亭台玉树依旧妍丽如常。

“朱雀神君？”

周泽楷在雕玉廊道间停下脚步，回望过去，不远处踱来的人深碧长衫，广袖当风，袖口绣有金色龙纹流转。他本来端容沉静，但面上左边的眼睛明显要大过右眼一圈，倒衬得有几分高深莫测。

周泽楷拱手还礼：“青龙神君。”

来人正是东方天宇的青龙神君王杰希，与周泽楷皆属四方星君之一——尽管周泽楷当前位份还未升任神君，尚在仙君一级，但除了白虎神君那边严谨守矩的奎宿星君以外，天界众人皆会唤他一声神君。

王杰希走近，将他周身视过一圈，问道：“朱雀神君这是刚从人间回来？”

周泽楷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还带有一缕人间的浊气，在清气漫散的天界中格外突兀。他匆匆回到天上，心思浮乱，竟完全没有留意。周泽楷忙凝神静气，运转丹田，将浊气消了去。

“抱歉……多谢。”

王杰希摇头，示意不必客气。他擦身经过周泽楷，就要往和他相反的北边去，见周泽楷疑惑，王杰希便说是同玄武神君约了对弈，正要往他那里去。

天界众人皆知，北方星宫和东方星宫素不交好，两边的人私下里摩擦不断。但为首的两位神君倒是一直有所往来，二人还时常以棋交手对上一对。

周泽楷点头作别，转身离开的当口王杰希又突然开口：“如果我没记错，朱雀神君还未历过第三重天劫？”

“还未。”

凡人飞升成仙，仙度化成神，皆需要经历三道天劫。周泽楷自小便生在天界，一身千年不遇的绝佳仙骨，武艺法术惊才绝艳。第一重天劫时他降服了西北大荒的无边火焰，第二重天劫时他从归墟的冰霜雨海中腾翔而出，两次毁天灭地的天劫不仅没伤到他，残余的碎屑反而被用于打造成了周泽楷的两柄绝世神兵。再加诸几次对来敌的凌厉讨伐，周泽楷的名号已响彻天上地下，只等最后一道天劫过去，便彻底脱胎成为天神，列朱雀神君之位。

王杰希表情沉肃，天界众仙人们津津乐道的诸多流言里的有一条就是关于王杰希这双大小不一的眼睛，说他一边眼睛能见过往，洪荒浮生皆在一念，一边眼睛可窥未来，万世颠沛尽收眼底，传得神乎其神。周泽楷直觉他想告诉自己什么，但王杰希最终只是摇了摇头，道：

“此乃我一人之言……望朱雀神君莫要执妄于心，红尘纷扰不过镜花水月，皆为虚空。”

 

待周泽楷走进朱雀星宫，到穿云苑门前时，正巧一人一脚从外庭迈了出来。他见到周泽楷后眼神一亮：

“小周，你回来了？”

迎上来的是柳宿星君方明华。方明华比周泽楷年长不少，在周泽楷幼年时对他照拂有加，虽然位阶次于周泽楷，私下里还是会亲厚地叫一声小周。他从袖中掏出大红色的帖子，递到周泽楷的面前：“也不是什么大事，如果你忙的话就不用来了，我之后把满月喜糖送到小江那儿去。”

周泽楷接过来一看，是方明华家长子满月酒的请帖。方明华是他们这天界里少有的成了亲的神仙，更是朱雀星宫里唯一脱离单身的星君。他的头一个孩子在周泽楷下凡间之前出生，算来的确是到了满月。

“会去。”周泽楷向方明华承诺，对方面露欣喜，点了点头。

叶修讲的那些神仙的风月情话也不是全无根据，毕竟是民间传说，自然有其原型范本。神明神力通天，修炼至深、永葆灵台清明之时，自是忘情忘欲，无心无念。但总有不甘凝修寂寞的神仙为红尘凡俗所诱引，譬如那痴痴守候在钱塘江边的仙君，多情又无情的浪荡神君，皆是确有其人其事。凡人都叹一声仙神无情，岂知这情爱之事，又怎是三言两语说得清道得明的。

千把年来皆是孤身一人的周神君过去从未觉得这样有何不好，却在听过醉酒叶修的一番告白之后，寸心大乱。他返回天上的这一路，满脑子都胡思乱想叶修曾经讲过的人世间的离合痴妄，心中也像是颠倒过百回的爱恨情仇。

这会儿方明华递上一方满月帖，令周泽楷回想起当日婚宴时他满面春风的神态。周泽楷就算没经历过，也能被他甜蜜的心情感染。

他忍不住脱口而出：“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方明华一怔，没想到小周突然问这么个没头没尾的问题。他想了想，还是认真地回答：“如果说是我和娘子的话，我见到她的时候余的什么都不想，见不到就时时想她，只要看着她我就心满意足了，无时无刻不想同她好。”

……相伴时忘却天界，分开后心心念念，想要看他，想同他好。

周泽楷一时醍醐灌顶，整颗心从未如此澄明通透。

他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五）

想通了自己心意的周泽楷恨不得赶快回去找叶修，他在天上待到满月宴结束后，直接御风朝人间而去。

彼时他只有八千岁，未负一方天宇首领之任，青春年少意气风发，初尝情动滋味，不知何为哀愁。周泽楷尚不知道此番而去会在他的血肉里刻下如何锥心刺骨的痛楚，后来千回百转，皆是苦苦求索，想念不能念，相忘不能忘。

周泽楷按照原来的路线，一路沿钱塘江而下，每途径一个城镇就放出神识搜寻踪迹，终于在明州觅到了按人间时间算已阔别一月的叶修。

他跟从这股气息寻找过去，脚步在“晚香楼”的牌匾前停了下来。左看右看，都觉得这地方不似寻常酒楼。

周泽楷还未来得及细想，门前早有招徕的姑娘眼尖地瞅到了这俊得非凡的少年郎，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就把他推进了门。浓烈的胭脂香粉气扑面熏来，周泽楷一时有些发懵。脱出人间道，亦有散落在三界六道、供仙人缱绻的温柔乡，周泽楷虽未亲身去过，但该懂的他一样不少。

周泽楷的脸一下子冷下来，推开迎上来的那些温软躯体。他凝神屏气，朝二楼尽头的房间大步走去，掀手把门推开，第一眼看到的可不正是叶修。

他还如平日一样散着发，手中摇着折扇，气度非凡。周围的一群嫖客横七竖八倚坐成一团，怀里各自抱着姑娘。独叶修自己站在房间中央，面前一方桌上搁着惊堂木，背脊挺拔如苍竹。周泽楷见他衣衫整齐，眸光沉静如水，一颗心稍稍放下，周身的沉怒也散去了些。

正逢叶修说到尾声，他麻利地拿了打赏起身就往外走，肩膀擦过周泽楷，看也不看一眼。

周泽楷一把抓住叶修的衣袖，拦着不放他走。跟在后头的老鸨见周泽楷丰神俊朗，本是想推几个姑娘给他，但上来就见到周叶两人拉扯在一起。她心头一凛，深知好不容易请来的这尊叶先生也不是什么易与之辈，忙讪笑着上去打圆场。

叶修的脸就冷了一瞬，立刻翻手拉过周泽楷，展开一贯的笑脸朝老鸨打招呼，迅速拽上周泽楷下楼出了门。

老鸨看着两人的背影，心里连连叹可惜，这二人一个容止光华，一个仪态风流，都堪称人间少有的奇男子，却连她晚香楼里姑娘的手都不碰一下。

周泽楷不知自己哪里惹恼了叶修，羞涩甜蜜的心意被心上人无视的态度给了当头一棒，他顿时方寸大乱。一出门叶修就松开了他，自顾自地往前走，他前去扯叶修的衣袖又被挥开，只好紧跟着前面人的步伐，拐到了一条僻静的巷子。

“周泽楷，你不是走了吗，还回来干什么？”叶修突然停步，回头瞪他。

周泽楷见叶修态度冷漠，更加委屈，心里想同我说中意的是你，怎么又突然变卦了。

他又急又慌，干脆付诸行动，把叶修拽过来按到墙上，直接把嘴唇贴了上去。

他慌得忘了闭眼睛，看到叶修的眼睛蓦然放大，也完全呆住了。周泽楷感觉到自己心跳如擂鼓，他身子发僵，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也不能动，就任嘴唇干巴巴地挨着嘴唇。

还是叶修先回过神来，一把将他推开，皱起了眉：“你什么意思？”说话时脸上还带着一点潮红。

“不作数了？”周泽楷委屈地撇着嘴，“喜欢。”

叶修眼睛漆黑如墨，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语气才放软：“……我以为，你觉得恶心，才走了。”他当日的确喝的烂醉如泥，但是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还能回忆起自己借着酒劲偷香占的便宜。然后周泽楷就走了，连一封信都有没留下。

“不。”周泽楷连摇头，他的脸也红了，显得格外可爱。“喜欢。”

周泽楷还想继续说下去，但叶修没给他机会。他揽住周泽楷的脖子又贴了上来，双唇相接时含含糊糊地说：“张嘴。”

周泽楷乖乖把嘴张开，叶修的舌头又钻了进来，还不忘含着他的嘴唇说：“让哥来教你怎么接吻。”

周泽楷紧紧抱住叶修的腰，将他压在墙壁上亲吻。巨大的快乐将他淹没，脑海里一时冒出许多杂乱无章的念头，他迷迷糊糊地想今后要让叶修好好修仙，即使是个小小的散仙，他都能把他接到天上去。叶修这么聪明过人，再在天庭谋个一官半职简直易如反掌，到时候他就可以，一直和叶修在一起了。

 

（六）

两心相悦，情意渐浓，周泽楷日日同叶修厮混在一处，满心满眼都是这个人，看他执笔写字，听他拍案惊奇，天界之事被尽数抛在脑后，好在也没什么要紧事朝他来报。

在一起之后周泽楷开始不断督促叶修勤加修道。叶修懒散惯了，周泽楷这样搞得他很为难，他无奈地说你为什么这么想让我修仙啊，然后又一脸不怀好意地凑过来笑，说双修更能精进修为，每每闹得周泽楷脸红心跳，手上就拉着他开始双修。

又一次被叶修搪塞过去之后，周泽楷看着叶修熟睡的侧脸，心里懊恼起来。他想还是得摊牌，一方面自己在人间滞留总不是长久之计，另一方面周泽楷不想强迫叶修，但对方又是真无心修道。周泽楷忧虑了起来，他想起“青龙神君”的故事，担心叶修会不会气自己瞒他。他希望把叶修接回穿云苑去，如果叶修嫌去天上无聊，那就让他在三清峰修道，自己常常来看他也好。如果就算叶修知道了一切，还是不愿意修仙的话……那自己就同他在人世间沉浮罢，这样能过一日，都是一日的极乐。

 

叶修却没等到周泽楷和他坦白的那一天。

这日他们在山道上策马而行，忽然一团黑影从路边的草丛中窜出来直扑面门，人间闲适自在的生活让周泽楷反应慢了半拍，他还未及出招，叶修就高喊着“小周！”挡在了自己身前，待他回过神来，一个身躯已经软绵绵地倒在了自己怀里。

荒火碎霜双双出鞘，将那头失踪已久的蒲牢狠狠地钉在地上，顷刻碾灭了它的性命。

蒲牢非寻常妖兽，乃黑麟龙之子，性情残忍，周泽楷这样神通大能的灵元对重伤的它而言是再好不过的进补。周泽楷顾不上去看断气的妖兽，只把叶修牢牢抱在怀里。他的胸前被撕开一个大洞，直捣心肺，触目惊心的红色染透青白衣衫，伤口边缘处腾出紫黑烟气。他脸色惨白，血不断地从嘴角流出来。

周泽楷手中捏出治疗的法诀，汩汩漫入洞开的伤口。他俯下头，又想把自己的真气渡给叶修。

“有毒。”蒲牢的利爪上带着剧毒，迅速蔓延侵蚀进五脏六腑。叶修的躯干已经完全僵硬，他竭力偏过头，不要碰到周泽楷的嘴唇。

治疗法术的蓝光亮了又灭，微弱的只如杯水车薪。天界都知朱雀神君除了治愈术无所不能，现下他只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好好学习治疗的法术。

叶修迅速地衰弱下去，嘴里却还在打趣：“原来小周真的是神仙啊，怪不得，凡间怎么会有你这样好看的人。”

“别说话。”周泽楷心急如焚，蒲牢生性狡猾，算准了一招就能击杀猎物。方才那一下偷袭换作周泽楷都未必顶得住，更何况是叶修。他想直接抱着叶修回天界，可是稍微一动叶修的血就流得更厉害，几乎快要流干了。

你才是，凡间怎么会有你这么好的人，你这么好的人怎么会这样死去。

妖兽毒血哪里是凡人承受得起的，须臾已然油尽灯枯。叶修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抬起手，他碰了碰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指尖的血沾到上面，艳的惊心动魄。

“可惜啦小周，不能和你双修了，不过你本来就是长命百岁的神仙吧，那也不错。”叶修的手重重地垂落身侧，合上了眼睛。

周泽楷维持抱住叶修的姿势一动不动。怀中的身体已经冰冷下去，周泽楷从未觉得自己的一身仙骨千钧之重，只恨自己不能随着叶修而去。他还要回到九天之上去做他的朱雀神君，千年万年寂寞无边。

领了命的鬼使前来勾魂，见到那玄衣人抱着青衣人毫不作声。这样的人世离别他见多啦，招魂幡挥一挥，生金钩引一引，魂魄就跟着他走了。

鬼使遣渡了那生魂往地府而去，送走后又觉得这魂魄有几分不同寻常。他心里放不下怪异之感，又回过头去，只见一片金光大盛。

鬼使定睛一看，满目震惊，竟是那玄衣青年周身激荡起无上神力，引得狂风乍起乌云跃腾，天地登然失色。但也就是刹那生灭之间，风雨皆敛，一切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他猛然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倒在地上，就这么昏死了过去。

 

（七）

朱雀仙君于人间渡过他最后一重天劫，脱胎为天神，正式名列朱雀神君，可是叫天上的女仙君们欢喜不已。重回天庭的周泽楷并没有什么变化，但女仙君们却在下面窃窃私语，觉得历劫归来周神君好像变得更加冷淡了

周泽楷以前曾经问叶修，那位神君为什么不去寻采儿的转世，百世轮回流转，总有一世的采儿会愿意和他长相厮守。

叶修叹气，说凡人走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前尘往事尽数忘却，转世过就再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沧海亦三度桑田，不如就此相忘于江湖。周泽楷那时候没有说话，因为他还不懂得个中含义。

过去在人间时，周泽楷偶尔午夜梦回，会想三途河畔的那块石头上究竟有没有自己和叶修的名字，就算没有，那也没关系，天理不容又怎样，他刻上去，怎么样都好。可是现在，想什么也都没用了。

旁的人不清楚，却瞒不过朱雀座下的各位仙君。井宿星君江波涛素来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周泽楷最后这遭渡的是场是情劫。他心思通透，最后只说天神寿数恒长，千载万载终究还会能遇到一个属于他的人。

这一场人世情劫如同一场大梦。神仙只有这飘摇一世，寿与天齐，孤单寂寞自与天齐。周泽楷想穿云苑里的岁月从来寂寥如水，他就断了念想清心寡欲，长此以往，也是不错。

 

天界风物虽一如既往，但偶尔也会有仙人心血来潮施上点法术。这日春柳芳菲，暖风从容，摇摇晃晃的纸鸢越过穿云苑的房檐，不知是哪几个女仙子在玩乐。周泽楷用手一夹，脑中想起的净是些凡间的大家闺秀同情郎传情的段子。只是人世间的事，现在已经与他无甚关系。

有女声惊叫一声“我的纸鸢！”周泽楷踏出门去，见是一男一女两仙立在朱雀星宫门口。

“哎……！朱雀神君！”

纸鸢是鸾辂仙子戴妍琦的，同她站在一起的是月下仙君肖时钦。肖时钦见是周泽楷也惊了一惊，忙拱手道歉说是自家仙子不懂事，惊扰神君休息。

“无妨。”周泽楷摇头，将纸鸢递还。

“朱雀神君可是身体无恙了？”肖时钦问。

自渡劫归来，周泽楷已有数十载未踏出朱雀星宫。南天的诸位星君的说辞是神君在天劫中元气大伤，需闭关静养一些时日。昔日神君渡天劫后也曾有过沉睡百千年才醒来的，区区闭关实在不足为奇。但肖时钦此刻见周泽楷面色尚好，仪态端正，心里不由赞叹到底是天界当下的第一战神，恢复能力也是如此之快。

周泽楷点头。那日他一道天劫自体内向外崩裂开，混合着他的绝望伤心几乎将心脉震碎。焚火烧心之时他甚至有一瞬间想就这么放手，但很快又想历劫失败便是灰飞烟灭，南方天宇上还有望不到尽头的天兵排成方阵，齐齐朝他喊周神君，眼中燃着希望的火。

而叶修……叶修朝他眨眨眼睛，说小周长得这样好看，原来是长命百岁的神仙。

他像死过又生过，终还是活了下来。

方明华的说法是他的伤至少历百年才能完全恢复，周泽楷便把自己关起来不见人，日日清修，竟是数十年就已经将周身气息调节得运转自如。除了尚且需要再调养一段时日、不能上战场外，已经和从前的朱雀神君没什么分别了。

只是他还是忘不掉叶修。静养初期他几乎夜夜吐血，稍一肖想那个人，五脏六腑就会陷入强烈的灼烧。情之一字已深种于心，只要他心头还放着叶修，他就永远都不能超脱化境，永远要受情劫煎熬之苦。

但周泽楷毕竟是千年难遇的奇才，硬是在识海中央寻到了一个平衡点。经过日复一日艰难的调息，他渐渐的能够平静地回忆起人间历过的万紫千红，气息不再紊乱。而喜欢过的那个人呢？他不能想，也无法忘，只置于识海深处，不越雷池半步。这段尘缘可能是要在他的躯壳里尘封一生了，直到天河倒转海枯石烂。但是，那也不错。

肖时钦的眉展了展，说自己和戴妍琦正要去中天瑶池，原来今日花神喜北辰神君归位，特地布赏了百花宴，给各大仙门都递了帖子。他又问周泽楷要不要一道去。

周泽楷想起江波涛日前是提过这么一件事，周泽楷行动不便，这些年来需要朱雀星宫出面的事皆由他代劳，百花宴也不出意外。

但此刻柳絮飘摇，拂面暖软，周泽楷一时也心有所动，应了下来。

三人同行，肖时钦知他素来寡言，照拂几句便又和戴妍琦聊了起来。戴妍琦是肖时钦门下入仙班不久的小仙子，对肖时钦这里牵人姻缘成人好事的活儿热情得紧。她先是讲了一通自己最近按姻缘簿牵红线时遇到的趣事，话题又绕到了前些日子终于归位的北辰神君。

“仙君，你说今天北辰神君会不会去呀？”

“会吧，你不是说花神是为庆祝北辰神君归位才办的百花宴吗。”

“我是听舒家的两个仙子说的啊，我是觉得北辰神君回来了，苏姐姐肯定很高兴呀……哎仙君都怪你，北辰神君归位的那次大宴不带我去。”戴妍琦倒是对自己顶头的仙君不客气。

“那次大宴请的只有天界各仙门的首座，带你去不合适……”肖时钦也是不擅应对她，此刻有点哭笑不得。

“我知道的，”戴妍琦咯咯地笑，“就是想见见北辰神君的真面目嘛，听说他以前住的秋叶庭里会无风自飘枫叶呢，美得不得了，可惜听说要划给新来的仙君住了……”

他们言语间提到的北辰神君是天界的另一段传奇。他是在周泽楷之前天界的第一战神，彼时天地混沌，神魔之间混战不休，他舞动战矛立下累累功勋，今日三界和平的战功簿上有他不可磨灭的一笔。到后来许多人说，朱雀神君不过只征讨过一些闹事的小部族，这战神名号叫得名不副实，倘若北辰神君还在……

是了，素闻北辰神君生性不羁，行踪缥缈，在周泽楷很小的时候就消匿了踪迹，周泽楷也只是听人讲过那些似真似幻的故事，没见过他，更谈不上什么交情。

一路行至瑶池，脚边繁花开遍，今日位列花神之位的正是昔日北辰神君座下的仙子苏沐橙。她和雨神楚云秀正站在瑶池旁嬉笑地聊着什么，两人皆容姿绝丽，气质出尘，见之难忘。戴妍琦喊着“楚姐姐苏姐姐”就跑了过去，姑娘家之间拉了手亲亲热热地开始说话。肖时钦上前礼貌地拱手作揖，走在后头的周泽楷亦微微颔首行礼。

“难得见到朱雀神君。”楚云秀面露惊讶之色。问候一番后请他们在园子里随便走走，两人则继续聊个不停。

“你是说他的七世簿出了点岔子？”

“对呀，他最后这一世耽搁的太久了，我都差点好奇地去翻他遇上什么事了，说好的每一世活不过二十五岁呢……”

肖时钦带着戴妍琦去和其他仙门打招呼，瑶池边上的围着的一大圈人大概是在看青龙神君和玄武神君厮杀棋艺，远远就能听见斗宿星君叽里呱啦的“王杰希你这个棋子下在这里太有失水准了吧连我都能看出来我家神君更立马就能把你吃了啊文州我不和你说你慢慢下别着急……”说个不停。周泽楷拐了个弯远离喧闹的人群，一个人在花海里漫无边际的晃荡，在浮动着金光的云端旁发现了正在同一人交谈的江波涛。

他走上前和江波涛打招呼，江波涛见是他非常惊喜，连将身边新晋的仙君介绍给他。周泽楷见此人一身凌厉气度，资质颇佳，辨明是相当不错的可造之材，前途不可限量。

“孙仙友如果有意，欢迎随时来朱雀星宫拜访。”江波涛得到周泽楷首肯，向孙翔抛出邀请，话中之意已非常明显。

“欢迎。”周泽楷也道。

作别孙翔后，周泽楷和江波涛在旁边僻静的凉亭中坐下。

“你终于愿意出来走走了，”江波涛举杯啜饮一口后感叹，“我一直很不放心你。”

周泽楷笑笑，他也举起了手中的玉魄琉璃杯，正欲一饮而尽时，突然见到江波涛的神色正经起来，朝着自己背后叫了句“北辰神君！”。

“小江啊，你们这地方选的不错，一点都不吵。”

“神君说的是，黄少那边有点太热闹了。对了您还没见过吧，这位是我们朱雀星宫的神君周泽楷，上次您的大宴是我便是代他去的。”他又对周泽楷：“这位就是北辰神君，叶秋。”

周泽楷闻言回过头去，许久未有的腥甜猛然涌上喉头，他的手腕一颤，手中的玉魄琉璃杯就这么要摔在地上。

来人立刻在手指间捏了个诀，风从他袍袖里飞扬而出，卷起落到半空中的杯子稳稳地送回周泽楷面前，连里面的酒都没有洒出来一滴。

叶修的目光落到周泽楷身上，朝他笑道：“原来这就是小周神君。”

那眉眼皆是周泽楷想念不能念，相忘不能忘的模样。

春风穿过浮生千丈，身后是万尺桃花跌落红尘。

 

-平生一顾 完-

 

今古悲欢何曾了，为谁一眼想平生。 

                             ——化用自沈尹默《画意》